第281章 遣使问罪-《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姑臧城,北凉王宫。

  与长安未央宫的恢弘庄重、历经沧桑不同,这座位于河西走廊咽喉的宫殿,更多地透着一股混杂了胡汉风情的粗犷与压抑的权势感。宫殿建筑糅合了汉式飞檐与胡人帐幔的样式,墙壁厚实,窗口狭小,用以抵御风沙和严寒。宫室内,青铜兽炉里燃烧着昂贵的香料,试图掩盖羊肉膻气和皮革的味道,但效果有限。壁画色彩浓烈,多绘狩猎、征战与神怪题材,人物形象夸张,动感十足,却也透着一股蛮野之气。

  北凉王沮渠蒙逊,此刻正半倚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胡床上。他年约四旬,身材并不格外高大,却异常敦实雄壮,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棕熊。面容粗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闪烁着精明、多疑和桀骜不驯的光芒。他并未戴王冠,只以一根金环束着微卷的褐发,身着锦绣胡服,外罩一件轻便的软甲,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韘和宝石戒指。

  其身旁左右,侍立着数名卢水胡部落的酋长和北凉文武官员,个个面色凶悍,腰佩弯刀,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殿下来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威压和挑衅。

  殿门处,北秦使臣裴嶷,正缓步而入。

  裴嶷年约五十,出身河东裴氏旁支,虽非门阀顶尖,却以学识渊博、胆气刚直、能言善辩着称。他身着北秦深绯色使节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持代表北秦皇权的旌节,步履沉稳,面容清癯而肃穆。尽管身处虎狼之穴,面对无数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他依旧脊背挺直,神色从容,唯有微微抿紧的嘴唇透露着内心的凝重。

  其身后跟着两名副使及数名捧着礼单的随从,皆面色紧张,努力保持着仪态。

  “北秦使臣,礼部侍郎裴嶷,奉大秦陛下之命,参见北凉王。”裴嶷行至殿中,依照礼节,微微躬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沮渠蒙逊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鹰眼上下打量着裴嶷,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他的朝服,看清其下的筋骨。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兽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这种刻意的沉默,是一种下马威。

  良久,沮渠蒙逊才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沙哑而带着浓重的胡人口音:“哦?大秦?就是那个……占了长安的……陈什么来着?”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显得极为轻慢。

  裴嶷面不改色,朗声道:“正是我朝陛下。陛下承天受命,扫平群丑,克复旧都,乃天下共主。凉王镇守河西,昔日亦曾上表称臣,何以今日竟似忘却君父之名?”

  此言一出,殿内几位北凉武将顿时怒目而视,手按上了刀柄。沮渠蒙逊眼中也闪过一丝厉色,但随即化作更深的嘲弄:“呵,好一张利口。称臣?天下大乱,各凭本事吃饭罢了。他陈衍能占关中,我沮渠蒙逊就不能据有河西?说说吧,你家皇帝派你来,有何贵干?总不是来跟本王叙旧的吧?”

  裴嶷深吸一口气,知道戏肉来了。他挺直腰板,目光直视沮渠蒙逊,语气陡然变得严肃无比:“本官奉旨而来,只为向凉王问一事,讨一说法!”

  “哦?问什么事?讨什么说法?”沮渠蒙逊故作惊讶,拿起案上一只金杯,啜饮着马奶酒。

  “月前,我大秦一支规模型商队,悬挂玄鸟旗,于黑风谷遭大批悍匪袭击!”裴嶷声音提高,字字清晰,回荡在大殿之中,“护卫、伙计近百人,惨遭屠戮,唯有天幸,得一杂役生还!财货被劫掠一空!此乃人神共愤之暴行!”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沮渠蒙逊:“据生还者所述,及我方事后勘察,此伙‘悍匪’装备之精良、战术之娴熟、行事之狠辣,远超寻常流寇!更令人发指的是,彼等竟公然搜寻我使臣印信文书,其心可诛!”

  裴嶷踏前一步,气势逼人:“黑风谷,乃在北凉境内!遇袭之地,距北凉边哨不过三十里!凉王麾下铁骑巡弋四方,威震河西,何等宵小敢在如此近处,行此滔天大恶?若非……哼,本官实难想象!”

  他不再迂回,直接抛出核心质问:“我朝陛下闻之,震怒异常!特命本官前来,请问凉王:此事,凉王可知情?若知情,为何纵容麾下行此卑劣盗匪之举?若不知情,北凉境内出现如此悍匪,凉王镇守一方,保境安民之责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大殿中。北凉众臣脸色变幻,有人愤怒,有人心虚。

  沮渠蒙逊放下酒杯,脸上那点嘲弄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蛮横的冷漠:“裴使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是本王的兵马假扮马贼,劫了你们的商队?”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隐隐的威胁。

  “本官不敢妄断。”裴嶷毫不退缩,与之对视,“只是陈述事实,请教凉王。陛下有旨:请凉王即刻严查此事,限期一月,交出凶徒首恶及其党羽,明正典刑!并赔偿我朝商队全部损失,抚恤死难者家属!同时,必须确保此后丝绸之路北秦商队于北凉境内之绝对安全!此三点,若有一点做不到……”

  裴嶷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则我大秦皇帝陛下,将视为北凉蓄意挑衅,背弃臣节!届时,恐王师西进,就不是派使者来问话那么简单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最后通牒!

  “放肆!”一名北凉武将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哪里来的酸儒,敢在我家大王面前大放厥词!”

  “狂妄!当我北凉铁骑是纸糊的吗?!”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怒斥声,刀剑出鞘半寸,寒光闪闪。裴嶷身后的副使和随从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但裴嶷本人依旧屹立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抬起手,止住了麾下的骚动。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但眼神却冰冷如祁连山的积雪。

  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裴嶷面前,身材虽不及裴嶷高,但那股逼人的野性和权势气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使者,”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却充满了讥讽和威胁,“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死了几个人,丢了些货物嘛。丝绸瓷器?我河西多得是!至于马贼……”

  他耸耸肩,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河西这么大,本王又不是神仙,哪能管得到每一个角落?有几股流寇,不是很正常吗?说不定是你们北秦自己结下的仇家,冒充马贼报复呢?或者……是西边那些不听话的吐谷浑人干的?凭什么就赖在本王头上?”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裴嶷的脸,压低声音,却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回去告诉你们那位……皇帝陛下。河西,不是长安,这里风沙大,规矩也和你们关中不一样。做生意,可以,但要懂这里的规矩。出了事,自己认倒霉。想把这屎盆子扣在本王头上,还想让本王赔钱交人?”

  沮渠蒙逊嗤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凭什么?就凭他占了长安?哼,让他先管好自己的关中吧!别把手伸得太长,河西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至于王师西进……”

  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比的傲慢与自信:“本王在姑臧等着!正好看看,是他关中的步兵走得快,还是我卢水胡的马刀更快!送客!”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令。

  殿内武士立刻上前,做出强行驱赶的姿态。

  裴嶷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但他深知使命已达,再多言无益,反而可能受辱甚至危及性命。

  他死死盯着沮渠蒙逊,一字一句道:“凉王今日之言,本官会一字不落地带回长安,禀明陛下!希望他日王师叩关之时,凉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说完,他猛地转身,手持旌节,昂首挺胸,在一片充满敌意和嘲弄的目光中,大步向外走去。其副使和随从连忙战战兢兢地跟上。

  走出压抑的王宫,回到使馆,裴嶷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和后怕。他立刻修书一封,将姑臧之行的一切细节,尤其是沮渠蒙逊的倨傲态度和威胁之语,详细写下,用密语封好,命令一名可靠随从,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送回长安。

  他知道,陛下的猜测已经得到确认。沮渠蒙逊的反应,比最坏的预期还要嚣张。

  北秦与北凉之间,已无转圜余地。

  战争,不可避免。而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是和平的使命,而是点燃战火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