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烬舞成金-《归处是长安》

  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中国当代器物双年展现场。

  云隐的攻势并非预想中的法律质询或现场骚乱,而是更符合其风格的、精心策划的“学术批判”。开幕酒会过半,云隐特邀的知名评论家雷昂·马丁内斯,于《烬舞》前驻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国际策展人、收藏家听清:

  “一件优秀的装饰雕塑,但作为承载‘归处’哲学的代表作?恕我直言,其情感张力掩盖不了概念的贫瘠。这种将材料残损直接等同于生命韧性的逻辑,是否过于…廉价?在我看来,它缺乏东方美学应有的含蓄与精密,更像是一种情绪的野蛮宣泄。”

  人群微澜。不远处的贾长安眉头骤紧,秦望舒攥紧了手中的香槟杯。他们预料过质疑,却没料到攻击如此精准狠辣,直指“归处”美学的核心——真实与过程的价值。

  小军的脸瞬间血色尽褪。雷昂话语中的“廉价”、“野蛮”,像淬毒的针,刺入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那个曾因父亲“粗鄙”的伐木职业而自卑的少年。《烬舞》所用的胡杨木残料,正是他父亲最后一次进入戈壁时带回的,上面甚至留有父亲旧斧的劈砍痕迹。他将对父亲的复杂情感,与自身对“根”的追寻,全部雕凿进木头的肌理。此刻,这份最私密的寄托,被贬为“野蛮”。

  “你懂什么…”小军牙关紧咬,肩头剧烈颤抖,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他猛地抓起旁边展台上用于演示的备用刻刀,一步跨前——

  “小军!”

  一声清喝止住他的动作。苏青瓷已无声挡在他与《烬舞》之间。她没有看小军,目光沉静地落在雷昂脸上,嘴角甚至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马丁内斯先生认为‘烬’只能代表终结?”她声音平和,转向周围的人群,“在中国古老的哲学里,‘烬’是火的终结,也是新生的土壤。而金缮之道,正是教会我们如何凝视残缺,如何让‘烬’中开出花来。”

  话音未落,她已俯身,拾起小军刚刚失控时碰落的一小块《烬舞》边缘崩落的木屑。同时,她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内置生漆)、一碟金粉。没有冗长的准备,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展台一角坐下,将木屑置于掌心,以笔蘸漆,轻柔地涂抹于断口,继而撒上金粉。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专注。喧嚣的展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场创作吸引。她不是在修复,而是在重塑。更多的《烬舞》本身剥落的细微残片被她搜集起来,以金缮之法,在作品旁侧原本空白的展台上,拼合、粘连、勾勒。

  “《烬舞》的舞,不在燃烧的瞬间,而在灰烬落定后,生命重新站起的姿态。”她一边操作,一边低语,仿佛是说给木头听,“我们敬畏完美,譬如云隐所追求的。但我们更珍视这不完美、却真实的生命轨迹。这才是‘归处’想要表达的——文化的归处,不在凝固的标本,而在每一次破碎后,依然敢于重聚的勇气。”

  时间在金粉的闪烁中流逝。最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不再是一件破损的作品旁堆砌着残片,而是一幅以《烬舞》为核心,金色纹路如血脉般向外蔓延、连接所有碎片的全新构图——《重生之境》。裂纹与金线交织,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河,又似大地干裂后涌出的金色泉脉。

  死寂之后,掌声由稀落转为潮涌。

  雷昂·马丁内斯怔在原地,脸上红白交错。他试图从美学理论层面反驳,却发现任何理论在如此具象、强大的生命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他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中,微微颔首,无声地退入了人群。

  小军呆呆看着那幅《重生之境》,眼眶通红。他仿佛透过那金色的脉络,看到了父亲在戈壁风沙中佝偻的背影,与自己手中刻刀追寻的路径,在此刻达成了和解。

  秦望舒松开了紧握的酒杯,快步走向展场中心的论坛发言席。她放弃了精心准备的、引经据典的学术讲稿,打开了随身平板里的《扎根手记》。

  “诸位,”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展厅,“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是‘归处’最好的理论注脚。请看这些数据,这是过去三年,我们跟踪记录的十七位传统匠人在融入‘归处’模式后,其技艺传承与创新活力的变化曲线…”

  她用最朴素的田野数据,构建起无可辩驳的城墙。

  与此同时,贾长安正站在周雯的剪纸装置《破茧》前,对着几位有意向的欧洲美术馆代表,展示手机上的一个界面。“周女士的每一幅作品,从这里扫码,您可以看到它从原材料采购,到匠人制作,再到销售分成的全部记录。我们利用区块链技术,确保每一份创造都能被追踪,每一位贡献者都能得到透明的回报。”

  代表们露出惊讶与赞赏的神情。资本的逻辑,在此刻被赋予了道德的质感。

  危机暂渡。当夜,庆功宴前夕,苏青瓷在酒店房间轻轻擦拭着那枚盛放金粉的瓷瓶。金十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脸色凝重。

  “苏总,云隐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失去了场面,下一步可能会更直接。”他压低声音,“我查到一些线索,关于老陈师父的那份釉色配方…可能需要尽快拿到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苏青瓷抬眸,窗外是巴黎璀璨的夜景,映照着她平静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窑火在静静燃烧。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早些吧。”她轻声道,“器不经淬火,难成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