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1章 少年问圣-《历史奇人传》

  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王阳明出生于浙江余姚一个书香门第。其父王华,乃成化十七年状元,官至南京吏部尚书,为官清正,学识渊博。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蕴,为王阳明的成长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然而,王阳明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他天性聪颖,却不安于循规蹈矩的章句之学。幼时,他常沉默寡言,但内心世界异常丰富。五岁仍不能言,家人忧之,后有高僧过其门,抚其顶曰:“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祖父王伦根据《论语·卫灵公》所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为其取名为“守仁”,字伯安。神奇的是,改名后他便开口说话了,且展现出过人的记忆力。

  他的启蒙教育始于祖父的亲自教导。十一岁时,他随祖父赴京,途经镇江金山寺。一日,祖父与友人饮酒赋诗,正沉吟间,年幼的守仁在一旁脱口而出: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举座皆惊,惊叹其诗才与气魄。这并非简单的童言稚语,已然透露出他超越年龄的视野和磅礴的想象力。

  在京期间,他接受正式的儒学教育。一次,他向塾师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何为第一等事?”塾师答曰:“惟读书登第耳。”少年王阳明却持不同看法,他认真地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学为圣贤”,这个宏大的志向,如同种子,深深植入了他的心田,指引了他一生的求索。

  十五岁那年,他出游居庸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他遍览山川形胜,探询诸族部落,甚至想上书朝廷,陈述平定边患之策,被父亲斥为“狂”而制止。这段经历,不仅磨砺了他的体魄,更开阔了他的胸襟,在他心中埋下了“事功”的种子。他并非枯坐书斋的酸儒,而是向往着内圣外王的统一。

  十七岁,他奉父命到江西洪都(南昌)迎娶诸氏。新婚之日,他信步走入铁柱宫,见一道士趺坐,便与之谈论养生之道,听得入迷,竟将婚礼大事忘得一干二净,直至次日凌晨才被寻回。此事可见其性情之专注,一旦投入,便能超越世俗常轨。

  婚后,他暂居岳父官署,每日习练书法。他并非盲目临摹,而是探究其理。他取古人法帖,凝神观察其点画气势,揣摩古人运笔之意,不仅书法大进,更悟得“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的道理。这已初露其“心学”端倪——学问之道,关键在于此心的精明与专注。

  二十一岁,他随父寓居北京。彼时,他遍读朱熹着作,为其中“格物致知”之说所吸引。为了实践“格物”之功,他邀了一位钱姓朋友,对着父亲官署庭院中的竹子,“格”了七天七夜。二人日夜不息地凝视竹子,希望“格”出其中蕴含的“天理”。结果,朋友三日后便病倒,王阳明自己也劳思成疾,却一无所获。他不得不叹息:“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这次失败的“亭前格竹”经历,使他第一次对当时奉为圭臬的朱子学说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意识到,向外穷究物理,以期豁然贯通的方法,似乎此路不通。内心的困惑与苦闷,驱使他转向其他领域寻求答案。

  此后,他一度沉溺于辞章诗文,与京城名士李梦阳、何景明等交往,很快便以文采斐然闻名。但不久他便觉得,这不过是“雕虫篆刻”,于世道人心无补,并非安身立命之本。于是他又转向佛、道二氏。他习练导引术,能预知友人来访;与禅师论道,能机锋应对。他曾游九华山,寻仙访道,遇蔡蓬头,蔡只道“尚未”;访地藏洞异僧,僧言“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这些经历,让他领略了二氏在精神修养上的精深,但他最终觉得,佛氏遗弃人伦物理,追求寂灭,有悖于儒家生生不息之理;道家偏向长生私己,未能尽性至命。他感慨:“二氏之用,皆我之用。但于我有所未尽耳。” 他意识到,真正的道,应在人伦日用之中,而非远离尘世的虚无之境。

  经历了词章、佛道的求索与扬弃,王阳明重新回归儒家正道。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十八岁的王阳明考中进士,观政工部,正式步入仕途。他虽身在官场,但心中的根本问题——“如何成为圣贤”——始终萦绕不去。他一面处理实务,一面继续着他的精神探索,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悟道时刻。此时的王阳明,就像一块饱吸了各种思想养分的海绵,只待一个契机,便能挤压出照亮千古的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