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满城伤兵-《大宋闲医》

  一夜好眠。

  至少对苏哲来说是这样。

  自从开启了“行走中的魔鬼训练营”模式,王二麻子和他那支急救队算是彻底告别了闲散时光。

  每天不是在颠簸的马车上练习包扎,就是在宿营时被苏哲拉着进行理论考核,背诵那些拗口的注意要点。

  稍有差池,苏哲的毒舌吐槽便会如期而至,精准打击到每个人最薄弱的自尊心上。

  奇怪的是,这支队伍非但没有被骂垮,反而精神头一天比一天足。

  昨日还哭丧着脸的队员们,今天一个个都挺胸抬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被知识填满后的光芒,看谁都像是一个潜在的“模拟伤员”。

  就连那些随行的禁军将士,也渐渐习惯了这支“怪胎”队伍的存在。

  他们不再把苏哲的演练当成笑话看,反而会在休息时,饶有兴致地围观。

  清晨,苏福伺候苏哲洗漱完毕,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封信笺用油纸包好,准备交给即将折返的“济世堂”商队信使。

  队伍继续向西,气氛虽不再压抑,但空气中弥漫的萧瑟之气却愈发浓重。

  官道两旁的村落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废弃的坞堡和荒芜的田地。

  偶尔能看到的几缕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

  他们甚至路过了一处小型的战场遗迹,折断的旗枪、破损的甲片和已经发黑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惨烈。

  王二麻子等人脸上的轻松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肃穆。

  他们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战争的阴影里。

  “都打起精神来!”苏哲的声音突然响起,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别跟奔丧似的。记住,我们是去救人的,不是去送死的。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伤员见了你们,还以为自己进了鬼门关,没病也得吓出病来。”

  这番歪理让众人哭笑不得,但紧绷的神经确实松弛了不少。

  又行了一日,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雄城的轮廓。

  那是一座通体呈灰褐色的巨城,如同一头匍匐在苍茫大地上的洪荒巨兽,城墙高大而厚重,遍布着刀砍斧凿的痕迹,充满了饱经风霜的铁血气息。

  “那便是渭州了。”周勇策马来到苏哲车边,神情严肃地说道。

  渭州,大宋西北防线的核心重镇,抵御西夏的桥头堡。

  然而,离得越近,苏哲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他最先闻到的,除了边塞城镇应有的风沙与尘土味,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草药的古怪气味。

  马车驶入城门,汴京的繁华与喧嚣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击得粉碎。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正常的百姓。

  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结队、衣甲破损、面带死灰之色的伤兵。

  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更多的人身上缠着早已被血和脓水浸透成黑褐色的破布条。

  他们或互相搀扶,或倚墙而坐,或干脆就躺在路边,眼神空洞,麻木地呻吟着。

  城内的每一寸空气,都塞满了痛苦的哀嚎与压抑的哭泣。

  王二麻子和他的队员们,一个个脸色煞白,紧紧握着自己的急救箱,身体微微发抖。

  他们曾在汴京的军营里处理过操练受伤的士兵,也曾在路上救治过奄奄一息的灾民,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伤痛。

  可眼前的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这里的伤痛,是如此的密集、如此的普遍,以至于成了一种常态。

  “呕……”一名年轻的急救队员再也忍不住,冲到路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苏哲没有骂他。

  事实上,苏哲此刻异常的安静。

  他从“逍遥椅”上坐直了身体,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懒散的眼中,此刻正一寸寸地扫过街道上的惨状。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怜悯,没有惊骇,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专注。

  他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静而精准地剖析着眼前的一切。

  那个倚在墙角,小腿肿胀如水桶,皮肤呈暗紫色的士兵——典型的气性坏疽,细菌已经在他肌肉组织里产气,再不进行彻底清创和引流,截肢都保不住命,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那个被同伴用门板抬着,腹部包裹着厚厚布条,却依旧有黄色渗液流出的军官——腹部贯穿伤,发生了严重的腹腔感染,已经形成肠瘘。

  在这种卫生条件下,他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还有那些躺在地上,伤口周围爬满苍蝇,用着发霉草药敷在上面的伤兵……

  苏哲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

  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职业性愤怒,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的胸腔里疯狂积聚。

  周勇一直沉默地观察着苏哲。

  他本以为,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年县子,在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后,会面露不适,会惊慌失措,甚至会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

  但他没有。

  周勇看到的,是苏哲那张俊秀的脸上,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都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如深渊般的沉静。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审视。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神医县子,可能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院长……”王二麻子声音沙哑地来到车前,他指着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伤棚,那里正不断有血水和污水流出,几个所谓的“军医”正在给一个士兵用烧红的烙铁烫断箭的伤口,那士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我们……我们能做点什么?”王二麻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苏哲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再睁开眼时,那双眼里,已经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做什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随行人员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现在开始,”苏哲的目光扫过周勇,扫过王二麻子,扫过所有被眼前景象震撼到失语的队员,“这里,由我接管。”

  他的声音平静,却仿佛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