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灶间暖,针线忙-《灶王爷的赊账簿》

  腊月的晨光斜斜切进灶间,把娘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银针在布里穿梭,抽线时发出“嗤”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豆宝趴在灶台上,看娘把碎布拼成的“千层底”翻过来,针脚细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娘,这双是给沈爷爷的吧?”他戳了戳鞋底上绣的云纹,“比给爹纳的那双厚好多。”

  娘咬断线头,把鞋底往膝盖上磕了磕:“你沈爷爷年纪大了,开春走山路膝盖容易凉,得多垫几层棉花。”她拿起另一只没纳完的,上面绣着只小兔子,耳朵耷拉着,正是豆宝的属相,“这只给你,等开春穿单鞋时正好合脚。”

  豆宝立刻把脚伸过去比划:“是不是能踩水坑玩?去年的鞋一踩就湿。”

  “再皮就不给你绣兔子了,绣只癞蛤蟆。”娘笑着拍开他的脚,却还是拿起粉线,在鞋头补了朵小梅花,“纳得密些,水泡就进不去了。”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铁锅里的粥咕嘟冒泡,白汽顺着锅盖缝往外钻,混着蒸红薯的甜香。豆宝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帕子,里面包着几颗干瘪的野山楂——是秋天跟沈爷爷上山摘的,他偷偷留到现在,皮都皱成了核桃。

  “娘,把这个放粥里煮吧?”他献宝似的递过去,“沈爷爷说山楂开胃,您最近总说没胃口。”

  娘接过帕子,捏了颗放嘴里,酸得眯起眼,却笑了:“咱宝还记得这个。”她真的往粥里丢了几颗,又舀了勺红糖进去,“这样就不酸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带着股风雪气。豆宝蹦下去开门,见是隔壁的张奶奶,手里挎着个竹篮,蓝布巾盖得严严实实。“你娘在不?”张奶奶嗓门洪亮,带着寒气的手往怀里揣了揣,“刚蒸的枣馍,给你们送两个。”

  娘赶紧擦了擦手上的线,接过竹篮:“您可太客气了,前天才给送了萝卜干。”

  “客气啥,”张奶奶往灶间瞅了瞅,看见纳到一半的鞋底,眼睛一亮,“哟,这云纹纳得真俊!你家沈大哥开春回来,穿上准暖和。说起来,他去年给我家小宝带的那支钢笔,写起来比毛笔顺溜多了,孩子现在天天盼着他来教写字呢。”

  豆宝趴在门框上听着,忽然插嘴:“沈爷爷还会教我打枪!他说山里的野兔可笨了,一瞄一个准。”

  张奶奶笑得皱纹堆起来:“那敢情好,等开春让他带着咱娃们进山,我给你们烙糖饼当干粮。”她又唠了几句家常,临走时塞给豆宝一把炒花生,“给娃解馋。”

  娘送完张奶奶回来,见豆宝正把花生往兜里揣,便说:“留着给你沈爷爷,他爱嚼这个。”

  “我已经留了大半啦!”豆宝举着手里的两颗,献宝似的,“这两颗我跟爹分着吃。”

  娘笑着摇头,重新拿起鞋底。阳光爬到她发间,银丝在光里闪闪烁烁,针脚穿过布层时,带起细小的棉絮,在光柱里跳舞。豆宝忽然发现,娘的手指关节肿着,是常年泡在冷水里纳鞋、洗衣留下的,可她穿针时,指尖依旧稳得很,像握着根不会晃的定海神针。

  “娘,我帮你拉线。”他凑过去,学着娘的样子拽住线头,却没掌握好力道,“嘶啦”一声拽过了头,把刚缝好的几针拽松了。

  “傻小子,得跟着针脚的劲儿走。”娘没怪他,重新把线收紧,“就像走路,得顺着路辙走才稳当。”她放慢动作,让豆宝看清楚银针如何从布眼里钻出来,如何绕线,如何用力才能让针脚嵌进布里不松动,“你沈爷爷总说,做事跟纳鞋一样,急不得,针脚松了,鞋就不经穿;心浮了,事就做不扎实。”

  粥好了,娘盛了碗,往里面卧了个荷包蛋,推到豆宝面前:“快吃,凉了腥气。”自己则端起剩下的,就着咸菜喝起来,喝到最后,把碗底的山楂核吐在手里,用纸包好,“这个留着,开春种在后院,说不定能长出山楂树。”

  豆宝看着娘把果核收进窗台上的小铁盒,那里已经攒了不少东西:秋天的桃核、夏天的西瓜子,还有颗沈爷爷去年带来的、没吃完的荔枝核。铁盒旁边,是纳好的几双鞋底,像叠着的小云彩,等着开春时,被缝成鞋子,踩在刚化冻的泥地上,踩过抽芽的草地,踩向那个藏着无数盼头的春天。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铁盒“咔哒”响了一声,像在应和锅里渐渐凉下去的粥声。豆宝咬着荷包蛋,觉得这灶间里的暖,比任何地方都厚——厚得能盖住窗外的风雪,厚得能孵出春天的绿芽,厚得能把所有零散的惦记,都缝进针脚里,等着远方的人回来,一步步踩进这踏实的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