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腐木码头与血色烙印-《湮灭五行:旧日之烬手记》

  1932年10月,新英格兰海岸如同一块被海水泡胀的腐木,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透出破败与空洞。伴随着一声嘶哑的汽笛,一艘远来的小艇飘飘荡荡,最终磕碰在印斯茅斯码头的木桩上。塞拉·华特力踩着吱嘎呻吟的跳板踏上岸时,咸腥冰冷的雾气正从死寂的海面弥漫开来,瞬间吞噬了身后狼狈逃窜的船影。这位私家侦探的风衣下摆沾满波士顿的煤烟,却敌不过此地浓稠如浆的海腥——那是腐烂海藻、锈蚀铁器和刺鼻石碳酸混合的气息,仿佛活物般钻入鼻腔,直抵脑髓。

  码头的桩子爬满湿滑黏腻的藤壶,几只形态扭曲的海鸟在破败的渔网上空盘旋,发出宛如孩童夜啼的凄厉叫声。塞拉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内袋里的邀请函。三天前,这封泛黄的信笺被塞进波士顿侦探所的门缝,晕染的墨迹仿佛被海水反复浸泡过无数次。落款“印斯茅斯镇公所”下方,盖着一枚触目惊心的火漆——章鱼触手缠绕着亵渎的星象图,边缘渗着可疑的棕红色污渍,干涸如血。

  退伍归来的塞拉·华特力,除了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武器本能外一无长物,为了糊口,只得投身私家侦探的行当。日复一日,追踪出轨的配偶、寻找走失的猫狗,尽是些乏味琐碎的委托。凭借战场淬炼的敏锐洞察和几分运气(或许不止几分),他勉强糊口,报酬不多不少,足以支撑他往返于酒馆和后巷女人之间,最后回到租住的小屋倒头昏睡。

  他本以为余生将如此虚度,直到那枚火漆图案重现。塞拉把手伸进口袋,指腹轻轻抚过信笺不再锋利的边缘。那图案他再熟悉不过,本以为它已随三年前那场血战与冲天大火一同化为灰烬,永绝于世。可仅仅三年后,它便卷土重来。“深潜者……”塞拉一边在泥泞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一边喃喃着这个冰冷的称呼,声音被浓雾吞噬。

  在波士顿海军部那间堆满文件、弥漫着烟草和旧纸张味道的办公室里,海军中尉托马斯·霍克(thomas hawk)的名字,往往与“可靠”、“务实”甚至“有点刻板”联系在一起。他有着军人典型的刚毅轮廓,剃得很短的铁灰色头发,以及一双仿佛能洞穿谎言的锐利蓝眼睛。然而,熟悉他的人,尤其是那些曾与他并肩经历过三年前那场噩梦的老兵,都能从他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眼底的阴霾中,窥见一丝被深埋的、名为“普罗维登斯港”的伤疤。

  三年前(1929年秋),普罗维登斯港。那原本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甚至有些乏味的突击行动。情报显示,一个活跃在罗得岛州海岸线的走私网络,利用港口废弃的7号码头仓库作为中转站,偷运酒类、烟草,可能还有些管制药品。对于刚从海军学院教官位置调任一线行动指挥官的霍克中尉来说,这更像是一次展示能力、磨合新队伍的机会。他带领着一支由三十名精锐海军陆战队员组成的行动小队,大部分是和他一样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面孔,士气高昂,装备精良。

  行动在深夜展开。浓得化不开的海雾包裹着码头,探照灯的光柱在其中徒劳地切割。霍克指挥若定,小队分成三组,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目标仓库。破门,突入,战术动作干净利落。起初,一切顺利得如同演习。仓库里堆满了贴着外文标签的板条箱,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水味和木头的霉味。队员们迅速控制了几个惊慌失措、看似普通码头工人的看守。

  “报告,未发现主要目标。只有些杂鱼。”通讯器里传来突击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懈。

  霍克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太顺利了。情报里提到的“大人物”和核心货物呢?仓库深处,似乎还有更大的空间被隔板挡住。他打了个手势,示意b组向深处推进检查。

  就在b组队员靠近那片阴影区域时,异变陡生!

  “砰!哗啦——!”

  隔板并非木板,而是某种脆弱的伪装!它们从内部被猛地撞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烂鱼腥、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石碳酸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

  从破开的隔断后冲出来的,根本不是预想中的武装走私犯!

  那是一群…怪物!

  他们佝偻着身躯,动作却异常迅捷,带着滑腻的水声。破烂的衣物下,裸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珍珠母贝般的鳞片光泽!他们的头部扭曲变形,有的下颌前突如同鱼吻,有的脸颊两侧裂开湿漉漉的鳃缝,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眼睛——浑浊的黄色眼白,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冰冷的、非人的十字形或垂直细线!

  “开火!开火!”霍克的怒吼在死寂的仓库中炸响,混杂着队员们难以置信的惊叫!

  枪声瞬间爆豆般响起!子弹打在那些冲在最前的怪物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溅起暗绿色的粘稠液体!然而,效果远低于预期!中弹的怪物只是踉跄一下,发出低沉、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嘶吼,速度不减反增地扑了上来!它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布满鳞片和锐利指甲的手爪轻易地撕裂了防弹衣的薄弱处!

  混乱!绝对的混乱!

  仓库狭窄的空间成了血腥的屠宰场。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从未面对过如此超乎理解、悍不畏死且物理抗性极强的敌人!战术队形瞬间崩溃。一个年轻的列兵被一只怪物扑倒,布满利齿的嘴狠狠咬在他的脖颈上,鲜血喷溅!另一个队员的步枪被怪物的爪子拍飞,紧接着喉咙就被撕开!惨叫声、怒吼声、怪物非人的嘶鸣声、子弹撞击金属和肉体的闷响…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霍克目眦欲裂,手中的柯尔特1911怒吼着,将一颗颗子弹精准地送入怪物的头部或胸口连接处(那是后来发现的相对弱点)。他亲眼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那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在眼前被撕碎、拖入黑暗。一个怪物顶着数发子弹扑向他,腥风扑面,那十字形的瞳孔中只有纯粹的杀戮欲望!霍克侧身闪避,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军用匕首,狠狠捅进怪物侧颈的鳃裂!暗绿色的血液喷溅而出,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嚎,但临死前的反扑也在霍克的左臂上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火辣辣地疼,伤口边缘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

  “撤退!交替掩护!撤出去!”霍克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绝望的命令。他组织起残存的队员,用火力网和手雷(在密闭空间使用极其危险,但别无选择)勉强炸开一条血路,跌跌撞撞地撤出了那座吞噬生命的仓库。

  当支援部队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终于划破港口的浓雾时,霍克背靠着冰冷的码头护栏,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战友的),左臂的伤口麻木而灼痛。他麻木地看着担架上抬出的、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三十个人进去,只有十二个活着出来,其中五个重伤致残。而仓库里,只留下了七具扭曲怪异的尸体,还有一地粘稠的暗绿色液体和破碎的鳞片。后续的“清理”和报告被迅速而严密地封锁,事件被定性为“遭遇持有未知生化武器的极端走私武装分子,发生激烈交火”。

  但霍克知道真相远非如此。那非人的样貌,那诡异的鳞片和鳃裂,那超越常理的抗打击能力,还有那刻入骨髓的腥臭味…以及他手臂上那三道至今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留下狰狞疤痕的伤口,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远超走私的恐怖。他偷偷保留了现场搜集到的一小片沾着粘液的鳞片和一块刻有诡异章鱼缠绕星象图案的金属碎片。

  从那天起,托马斯·霍克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相信钢铁与火药的纯粹军人。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警惕。他开始利用自己的权限和渠道,像猎犬一样执着地搜集着所有关于“深海怪物”、“异形崇拜”、“印斯茅斯”的零星报告和禁忌档案。他的办公桌抽屉最底层,锁着一份厚厚的、标着“普罗维登斯异常事件”的私人卷宗。当三年后,印斯茅斯镇公所的“邀请函”副本和沿海发现被啃噬尸体的报告出现在他案头,那熟悉的章鱼星象图案和报告中描述的“放射状齿痕”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冰冷火焰。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关键的档案,连同那张标注着“橡树根巷37号”的手绘地图,私下交给了他认为唯一可能理解并敢于追查真相的人——那个同样从普罗维登斯地狱中爬出来的、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私家侦探,塞拉·华特力。

  因为他知道,普罗维登斯的血债,印斯茅斯的阴影,都源自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而这一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和部下,再因为“无知”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那道手臂上的伤疤,不仅是肉体的创伤,更是他灵魂上永不磨灭的警示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