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理想的回响-《轮回锁:等虞颜记起萧御》

  少帅府的书房,一如既往的沉寂肃穆。

  红木雕花的大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将萧御笼罩在一片独立的光明里,而他身后的世界则沉入厚重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微焦、墨锭的清香,以及一种无形却迫人的压力。

  萧御身着一件深藏青色的家常绸衫,领口微敞,少了几分穿着军装或西装时的正式,却更显出一种居家的、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正伏案批阅着一叠军务文件,修长的手指握着狼毫笔,腕部稳定,批注的字迹遒劲锋利,一如他平日的作风。

  窗外,晚风拂过庭院里的海棠,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书房内落针可闻。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进。”萧御头也未抬,声音淡漠。

  副官秦凯应声而入。

  他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军装,脚步轻捷,走到书桌前约三步远的位置站定,身姿笔挺如松。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静静等待着。

  这是多年的默契,他知道萧御在处理文件时需要绝对的专注。

  片刻,萧御批完最后一份,将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秦凯身上,带着询问。

  “少帅,”秦凯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地汇报,“关于虞小姐近况的后续调查,有了些进展。”

  萧御端起手边的白瓷盖碗,轻轻拨弄着浮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说。”他呷了一口微烫的茶,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虞小姐回校后,生活作息已恢复正常。除了校内课业,她……”秦凯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她几乎每晚都会去城南的锣鼓巷。”

  “锣鼓巷?”萧御挑眉,那个地方是北平城内有名的贫民聚居区,鱼龙混杂,环境脏乱。

  “她去那里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个女学生,频繁出入那种地方,由不得他不多想。

  秦凯清晰地答道:“她在那里的一处旧祠堂,给贫苦人家的孩子和少量成人授课,教他们识字、算术。那里被称作‘平民夜校’。”

  “夜校?”萧御微微一怔,这个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放下盖碗,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红木扶手。

  “她教什么?不会是……那些‘进步思想’吧?”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怀疑。

  那日书房争论,她言辞间的激烈与理想主义,他记忆犹新。

  “据我们的人观察,”秦凯回答得十分谨慎,“她主要教授《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偶尔也会讲一些简单的历史故事和地理常识,内容……目前看来,并无逾越之处。”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座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

  萧御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眼神幽深难辨。教《千字文》?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虞颜的身影——在游行队伍前倔强高昂的脸,在书房里与他争辩时激动的眼眸,在病中脆弱苍白的容颜……如今,又叠加了一个在破旧祠堂里,对着面黄肌瘦的贫民,一遍遍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画面。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甚至是一丝……触动。

  “她当真在教《千字文》?”

  萧御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他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笔,笔尖在砚台里缓缓舔墨,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饱满墨汁的笔尖悬在文件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是,属下确认过。”秦凯肯定地回答,“夜校条件十分简陋,桌椅破旧,灯火昏暗,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但虞小姐……颇有耐心。”

  笔尖最终没有落在文件上,而是被再次搁下。

  萧御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被风吹动的树影。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重负。

  良久,他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那个夜校,维持下去不易吧?”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秦凯心领神会:“是。据闻经费拮据,纸张笔墨短缺,全靠几位先生自掏腰包和零星捐助。”

  萧御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取过一张空白的便笺,却没有立刻书写。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秦凯,目光锐利:“从我的名下,支三百银元,匿名捐给那个夜校。”

  秦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垂首应道:“是。属下会妥善处理,绝不会让人查到来源。”

  “记住,”萧御加重了语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别让她知道。”

  “明白。”秦凯躬身,准备退下。

  “还有,”萧御的声音再次响起,秦凯停下脚步。“安排两个机灵点的人,暗中看着点那边。不必干涉,确保……无人滋扰即可。”

  “是,少帅。”秦凯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转身轻轻退出了书房,并带上了门。

  书房内又只剩下萧御一人。

  他却没有继续处理公务,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揉了揉眉心。三百银元,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却能解那夜校的燃眉之急。

  他告诉自己,这并非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只是……只是对那些渴望识字的贫苦人的一点怜悯,是对一种他未曾见过却隐隐觉得“无害”的救国方式的有限度认可。

  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若没有虞颜,他绝不会注意到那个角落里微弱的读书声。

  与此同时,城南锣鼓巷的旧祠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祠堂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屋顶的瓦片残缺,几处用茅草勉强填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贫苦人家特有的气息。

  几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悬挂在梁柱上,勉强照亮了下方几十张仰着的、渴望知识的脸孔。

  有满脸稚气、衣衫褴褛的孩童,也有手指粗糙、面带沧桑的成年男女。

  虞颜站在一块简陋的黑板前,黑板上用石灰块写着《千字文》的句子。

  她脱去了那身昂贵的藕荷色衣衫,换回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开衫。

  灯火在她清秀的脸上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她的声音清朗而柔和,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这句话的意思是,云气上升遇冷就形成了雨,夜里露水遇寒就凝结成霜。这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现象……”

  她逐字逐句地讲解,不时停下来询问是否听懂。

  面对孩子们好奇的提问,她微笑着解答;面对成人理解的缓慢,她则不厌其烦地重复。

  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但她浑不在意。

  当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指出她某个字的笔顺写错时,虞颜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高兴地夸奖了她,并立刻改正。

  那一刻,她脸上绽放的笑容,纯粹而温暖,与在少帅府时的疏离戒备,以及在游行队伍前的激昂决绝,判若两人。

  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理想扎根的土壤,哪怕这片土壤是如此贫瘠。

  看着台下那些因学会一个字而洋溢喜悦的脸庞,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平静。这种用知识一点点照亮蒙昧的过程,虽然缓慢,却让她觉得真实而有力。

  她不知道,就在这个夜晚,远在少帅府的那个男人,刚刚因为她的坚持,内心掀起了怎样的微澜。

  更不知道,一笔足以让这所摇摇欲坠的夜校支撑许久的款项,正以一种她无法察觉的方式,悄然汇入她所珍视的这项事业之中。

  萧御在书房里做出的决定,与虞颜在祠堂里挥洒的汗水,仿佛两条在黑暗中间行的轨道,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集,而产生了微妙的、不为对方所知的共振。

  这理想的回响,低沉却坚韧,悄然回荡在1934年北平的春夜里,预示着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