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浣衣苦役-《轮回锁:等虞颜记起萧御》

  浣衣局位于紫禁城最偏僻的西北角,紧邻宫墙,终年难得见几回充足的日照。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皂角和脏污衣物堆积发酵的酸腐气息,令人作呕。

  领路的嬷嬷将虞颜如同丢弃一件破烂般,扔进了一个拥挤、昏暗的排房内,对着里面喊了一嗓子:“张嬷嬷,新来的,交给你了!”

  说完,便像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

  被称为张嬷嬷的是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的中年妇人,穿着深灰色管事服色,眼皮耷拉着,嘴角下撇,一副刻薄相。

  她上下打量着虞颜,目光在她即使穿着粗糙灰布衣也难掩的清丽轮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鄙夷。

  “哟,这就是那位御前跌下来的‘贵人’?”

  张嬷嬷的声音沙哑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到了这儿,可没什么笔墨纸砚给你摆弄,更没什么陛下让你近身伺候!在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她用手一指排房角落一个最潮湿、最靠近漏风窗户的铺位,“那就是你的地方。”

  又指了指堆在门口,如同小山般、散发着恶臭的衣物,“那些,今天之内洗完。洗不完,没饭吃!”

  那堆衣物里,混杂着底层太监、粗使宫人汗渍斑斑的里衣,甚至还有马厩擦洗用的抹布,颜色污浊不堪,气味刺鼻。

  同屋的几个宫女原本或坐或躺,此刻都投来或好奇、或冷漠、或明显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们大多面容粗糙,手指红肿,眼神麻木,唯有在看向虞颜这个“新人”,尤其是“有故事”的新人时,才多了几分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恶意的“活力”。

  “还愣着干什么?真当自己还是御前的娇贵人儿呢?”

  一个脸颊瘦削、颧骨高高的宫女嗤笑道,她叫春杏,是这里的“老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赶紧干活去!难不成要我们伺候你?”

  另一个稍微胖些的宫女也跟着附和:“就是,听说是因为勾连外臣、泄露军机才被贬来的?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在虞颜身上。

  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只是默默走到那堆脏衣前,费力地抱起一大捧,走向院中那排硕大的洗衣盆。

  时值春末,井水却依旧冰冷刺骨。

  虞颜将双手浸入水中,那股寒意瞬间如同无数细针,扎进皮肤,穿透骨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拿起粗糙的皂角和硬邦邦的洗衣棒,开始机械地搓洗、捶打。

  那些污渍顽固得超乎想象,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去除。

  不过片刻,她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指便被冰冷的井水泡得发红、发胀,指尖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

  手心很快就被粗糙的衣料和洗衣棒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混着皂角水和污渍,带来火辣辣的疼。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重复着搓洗、捶打、漂洗的动作。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与溅起的水珠混在一起,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瞧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能干得了这活儿?”

  春杏靠在门框上,一边磕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瓜子,一边对着虞颜指指点点,“我看呐,撑不过三天就得哭爹喊娘!”

  “听说以前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可惜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胖宫女接口,语气里充满了酸意和鄙夷,“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活该!”

  虞颜始终沉默。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盆冰冷刺骨的水,和手中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脏衣。

  身体的痛苦与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比这更冷的,是那颗早已在养心殿外就彻底死去的心。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冤屈,没有人会听她辩解。

  她们只会在她的痛苦和落魄上,寻找一点可怜的优越感和发泄口。

  中午,有人送来午饭——几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馒头,和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寡水。

  虞颜因为上午的衣物未能洗完,果然被克扣了饭食,只分到半个冰冷的馒头。

  她默默地接过,坐在自己那个潮湿阴冷的铺位角落,小口小口地啃着。

  馒头粗糙难以下咽,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需求。

  下午,活儿更重了。

  张嬷嬷又分派下来一批宫人换下来的厚重冬衣,浸了水之后,沉重得如同铁块。

  虞颜的双手已经红肿不堪,破皮的地方被冰冷的皂角水一浸,钻心地疼。

  每一次用力搓揉,都像是在用刑。

  她偶尔会停下来,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执笔研墨、抚琴弈棋的手,如今布满伤痕、红肿溃烂,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悲凉,随即又湮灭在深潭般的死寂里。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虞颜终于勉强洗完了分派给她的所有衣物,将它们一件件拧干,晾晒在院中冰冷的铁丝上。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和井水浸透,冷得瑟瑟发抖。

  回到排房,春杏和那几个宫女正围在一起,分享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点酱菜,看到她进来,立刻停止了说笑,投来讥诮的目光。

  “哟,我们的‘大小姐’洗完啦?还以为你得哭到半夜呢!”春杏尖着嗓子说道。

  虞颜没有理会,径直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拿起一块破旧的布巾,想擦拭一下湿漉漉的双手和脸颊。那布巾粗糙得如同砂纸,擦在破皮的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

  “哼,摆什么清高架子!”胖宫女啐了一口,“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

  虞颜依旧沉默。她放下布巾,默默地整理着自己那个空空如也、只有一套换洗灰布衣的简陋行李。仿佛周遭的一切嘲讽与恶意,都与她无关。

  夜深了,排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虞颜躺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那床薄得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旧棉被。

  双手火辣辣地疼,身体冰冷僵硬,胃里因饥饿而隐隐抽搐。

  窗外,是凄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下一点微弱的光晕。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昏暗的、结着蛛网的房梁,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漆黑。

  这里,就是她余生的囚笼。

  而这仅仅是,苦难开始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