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巧计连环破奇案-《古风故事集》

  话说在大明成化年间,南直隶应天府辖下有个上元县,县中有一户姓张的殷实人家。家主张诚,年方四十,娶妻王氏,夫妻二人守着祖传的偌大生药铺过活,虽非堆金积玉的巨富,却也仓廪充实,衣食无忧。这张诚为人敦厚,童叟无欺,邻里皆称他为“张善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人成婚近二十载,膝下犹虚,为此不知拜了多少佛寺道观,许了多少香火愿心。

  或许是诚心感动上天,就在张诚四十寿诞过后不久,王氏忽觉身体困倦,饮食厌烦,请了郎中来看,竟是有孕了!夫妻二人喜不自胜,如得珍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产下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啼声洪亮,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张诚中年得子,视若性命,取名张继祖,小名宝儿。

  这宝儿自小聪明伶俐,七岁上开蒙读书,过目成诵,十二三岁便已通晓经史,更兼心地纯良,孝顺父母,街坊邻里无不夸赞。张诚夫妇更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只盼他日后科举成名,光耀门楣。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宝儿长到一十五岁上,张诚偶感风寒,起初只当是小恙,不料病势日渐沉重,延医服药,竟如石沉大海,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张诚紧握王氏与宝儿之手,喘息道:“我死之后,孤儿寡母,须得谨慎门户。铺中事务,可托付老成伙计掌管。吾儿须用心读书,早取功名,光宗耀祖,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言罢,瞑目而逝。王氏与宝儿哭得死去活来,料理丧事,自不必说。

  张诚一死,家中便失了顶梁柱。那生药铺中,原本有两个得力伙计,一个叫赵乙,一个叫钱丙。赵乙为人还算本分,钱丙却是个面善心狡之徒。往日张诚在时,钱丙尚不敢放肆,如今见主家只剩孤儿寡妇,便渐渐生出不良之心。他先是假意殷勤,将铺中账目打理得看似井井有条,暗中却勾结外人,虚报损耗,侵吞货款,不上一年,竟将个好端端的生药铺弄得亏空大半。王氏一介女流,宝儿年少,哪里晓得其中关节?只道是时运不济,生意难做。

  这一日,钱丙又假惺惺向王氏禀报,说有一批贵重药材需现银采购,可获厚利,怂恿王氏将家中积蓄取出。王氏犹豫不决,与宝儿商议。宝儿虽年轻,却有心计,觉得此事蹊跷,便道:“母亲,父亲临终嘱咐谨慎门户。钱丙近来言行闪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母子二人便婉拒了钱丙。

  钱丙见计不成,怀恨在心,暗忖:“若不除去这小儿,这偌大家业,我如何能到手?”于是心生毒计。他知隔壁县有个专一帮闲挑事的讼棍,名叫刁整,最会颠倒是非,构陷良善。钱丙便备下厚礼,深夜拜访刁整,如此这般,定下一条毒计。

  没过几日,上元县衙突然来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手持牌票,直闯张家,口称:“张宝儿涉嫌勾结江洋大盗,窝藏赃物,县尊老爷传讯问话!”不容分说,铁链一套,便将宝儿锁去。王氏吓得魂飞魄散,跌足痛哭,忙使家人拿上银两,去衙门上下打点,才知是有人首告,说张宝儿与近日一伙劫了官银的强盗有染,证据便是一锭有官银印记的元宝,不知何时被埋在了张家后院的桂花树下,又被“恰好”挖出。

  这分明是栽赃陷害!可那县官是个糊涂官,只认“赃证”确凿,又受了刁整暗中贿赂,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宝儿屈打成招,问成死罪,收监候斩。王氏四处喊冤,变卖家产,上下打点,却如鸡蛋撞石墙,毫无用处。眼看秋决之日将近,王氏哭得泪尽血出,一病不起。

  这一日,王氏正昏昏沉沉卧于榻上,忽听得门外有木鱼声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念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冤狱虽深,自有天鉴。”王氏心中一动,挣扎起身,命丫鬟将门外僧人请进。只见来的是一位老僧,布衣芒鞋,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老僧见了王氏,合十道:“施主眉间冤气凝结,家中必有奇冤。”王氏见老僧气度不凡,如见亲人,便将儿子冤情哭诉一遍。

  老僧听罢,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此事老衲已有耳闻。陷害令郎者,非为别个,正是你家伙计钱丙与讼棍刁整。那官银,亦是他们趁夜埋入你家院中。”王氏惊问:“老师父何以得知?”老僧道:“老衲云游至此,偶在城外土地庙歇脚,听得庙祝说起,月前曾见两人鬼鬼祟祟在你家后院墙外徘徊,其中一人身形酷似钱丙。若要翻案,须得寻得真赃,或使恶人自露马脚。”

  王氏泣道:“我儿已招供,赃物又‘确凿’,如何翻得?衙门上下,皆被买通,我孤儿寡母,求助无门啊!”老僧沉吟片刻,道:“施主莫慌。老衲有一计,或可一试。此事须得如此这般……”附耳低言,嘱咐一番。王氏将信将疑,但见是唯一指望,只得依计而行。

  且说那钱丙,害了宝儿,又见王氏病重,心中大喜,只道张家产业已是囊中之物。他每日仍在生药铺中,假意维持,实则将剩余资财不断窃入自己腰包。这一日晚间,钱丙正在铺中盘算,忽见赵乙慌慌张张跑来,道:“钱兄,不好了!我方才从县衙刑房书吏处听得消息,说那批被劫的官银,另有隐情!”

  钱丙心中一惊,忙问:“甚么隐情?”赵乙道:“书吏说,那伙强盗近日又犯案被擒,为首的名叫‘一阵风’,熬刑不过,招供说上次所劫官银,其中有一匣是特殊的‘饷银’,铸有暗记,与普通官银不同。如今上司行文,要重查此案,核对赃银。若发现之前作为赃物的银子并非那批饷银,则张宝儿之案恐有反复!”

  钱丙一听,冷汗直冒。他用来裁赃的,乃是自己平日积攒的普通银两,熔了后私自刻上官银印记,如何能有强盗才知的暗记?若官府真来核对,岂不立刻露馅?他强作镇定,打发走赵乙,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想:“那锭作为赃物的银子,如今还在县衙库房。若能在官府核对前,将它偷梁换柱,换成真官银,方可无虞。可真官银何处去寻?难道要去寻那伙强盗购买?此计太险。或者……再去偷一锭真正的官银?”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但思前想后,似乎别无他法。他深知库房看守严密,难以得手,忽然想起,城中富户李员外家,前日似乎刚缴纳了一笔税银,或许尚有留存。

  正当钱丙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得铺板轻响,一个黑影闪入铺中。钱丙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却是个用黑布蒙面之人,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那人低声道:“钱管事,莫要声张,我乃‘一阵风’麾下兄弟,特来寻你。”

  钱丙魂飞魄散,颤声道:“好汉……好汉寻我作甚?”蒙面人道:“我们大哥失手,皆因你那件事牵扯出来。如今大哥在狱中,为保性命,或将你我勾结之事供出。大哥让我传话给你,若想平安,速将当初那锭假赃银换回,否则,大家一同上路!”钱丙闻言,更是心惊肉跳,暗道:“此事如何连强盗都知道了?”忙道:“好汉明鉴,那银子在县衙库房,我如何换得?”蒙面人道:“那是你的事!三日之内,若办不成,休怪我等无情!你可知我辈手段,纵然身在牢狱,取你性命亦如反掌!”说罢,也不待钱丙回话,身形一闪,又消失在夜色中。

  这蒙面人自然是那老僧安排,故意惊吓钱丙,逼他行动。钱丙遭此一吓,六神无主,果然中计。他左思右想,唯有冒险去李员外家盗取真官银,再设法买通库吏,换出假赃银。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已落入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之中。

  再说王氏,依老僧之计,一面派人暗中监视钱丙动向,一面将家中仅存的一件珍贵首饰——一支祖传的赤金点翠明珠簪,托老僧设法变卖,用作活动经费。老僧道:“此簪不凡,或许另有机缘。施主暂且宽心,静待消息。”

  老僧携了金簪,并未去当铺,而是径自来到城中最大的客栈“悦来居”,寻了一位在此落脚的外省客商。这客商姓周,名文盛,乃是湖广有名的珠宝商人,见多识广。老僧取出金簪,周客商一见,便吃了一惊,反复观看,尤其是簪头那颗硕大的明珠,其光润晶莹,非同一般。他沉吟道:“老师父,此珠……似乎并非凡品,倒像是南海贡珠中的极品‘合浦珠’,民间罕见。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老僧便简略说了张家冤情,只道是主家变卖救子。周客商听罢,唏嘘不已,道:“若果是合浦珠,其价值连城,足以救人性命。但此物太过显眼,轻易出手,恐惹祸端。在下有一故交,现任应天府通判,为人刚正。我可修书一封,老师父可携此簪与书信去见通判大人,或可直陈冤情,由上宪干预,方能彻底翻案。”

  老僧合十称谢。于是周客商当即修书,详述明珠之贵,并张家之冤。老僧连夜赶往应天府衙。那通判见了故友书信,又见了这稀世明珠,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冤案,自己干预乃是分内之事,且可博个清名。便秘密吩咐得力手下,暗中查访。

  再说钱丙,被蒙面人恐吓后,果然铤而走险。他打听到李员外家护院轮值规律,趁一个风雨之夜,翻墙入内,竟真被他找到了藏银之处,偷得一锭五十两的大官银。得手之后,他又咬牙拿出重金,买通了县衙库房一名贪财的小吏,约定次日深夜,潜入库房换银。

  这一切,都被通判派出的暗探与老僧安排的人手看在眼里。到了约定之时,钱丙鬼鬼祟祟潜入库房,刚将那锭假赃银换出,忽听得一声锣响,四下火把通明,数十名衙役如从天降,将他与小吏当场拿获,人赃并获。通判大人亲自坐堂,连夜审讯。钱丙见大势已去,只得将如何起意、如何勾结刁整、如何裁赃陷害宝儿之事,一一招供。又派差役即刻捉拿刁整到案,刁整亦无可抵赖,画押招认。

  天光放亮,通判即命重升大堂,提审张宝儿一案。县令见上司亲临,惊得面如土色。通判当众出示钱、刁二人供词,并真赃实据,宣布张宝儿无罪释放。那宝儿在狱中受尽折磨,已是形销骨立,出得堂来,见母亲在外等候,母子抱头痛哭,观者无不下泪。

  案件既明,通判判钱丙、刁整斩立决,县令贪赃枉法,革职查办。张家生药铺物归原主。王氏与宝儿对通判与周客商千恩万谢,再寻那老僧时,却早已飘然远去,不知踪影,只留话说:“宝儿历此大劫,后福无穷,好自为之。”

  宝儿死里逃生,深感世事险恶,亦觉功名如浮云,遂将生药铺交与忠厚的赵乙打理,自己则专心侍奉母亲,闲暇时广读诗书,更研习医道,竟成一方名医,活人无数。他将家中厅堂命名为“还珠堂”,以志不忘那段明珠雪冤的奇遇。后来王氏高寿而终,宝儿娶妻生子,家道复兴,子孙繁衍,皆成栋梁之材。这正是:

  奸计图谋终是空,苍天有眼辨鱼龙。

  明珠不掩光华色,还向合浦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