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双魂渡-《古风故事集》

  绛珠委地离恨天,神瑛泪尽孽海情。

  九重泉下因果辨,三生石上续新盟。

  绛珠魂散之际,渺渺兮若轻烟一缕,浮沉于幽明之界。恍然不知几时,足下忽触实地,举目环顾:周遭雾霭沉沉,非云非霭,唯闻水声呜咽,如泣如诉。一桥横亘眼前,斑驳古旧,上书“奈何”二字,字迹如凝血刻就。桥下浊流翻涌,无数魂影载沉载浮,呜咽之声随风飘荡,凄厉入骨。黛玉悚然而立,方知此身已在黄泉边际。

  “姑娘何踟蹰于此?” 一声轻唤,如古井微澜。黛玉惊顾,见一老妪蓬发垢面,独守桥畔巨釜,釜中汤色玄黑,浊气蒸腾,直欲令人掩鼻。老妪目光浑浊,低语道:“饮此汤,前尘尽洗,苦痛皆休。”

  黛玉闻言,心头如被寒冰刺透,宝玉容颜霎时浮现眼前,那痴缠情态、焚稿绝笔之痛,刻骨铭心,岂甘就此泯灭?她连连后退,决然道:“此汤断不能饮!宁化幽魂,永堕忘川,亦不忘此心此人!” 话音未落,即觉一股无形大力如漩涡般吸扯,身不由己,竟被推离桥头,坠入一片更深的幽冥之中。

  黛玉飘摇于无垠幽暗,忽见前方黑云压檐角,青磷绕石阙,赫然一座森严巨城矗立眼前。城门洞开如巨兽之口,门楣高悬“酆都”二字,其色如凝血,望之令魂悸魄动。正惶惑间,一队狰狞鬼卒押解一人迤逦而来。被押者形容憔悴,然眉目间那分痴狂执拗,纵使尘满面、鬓如霜,黛玉亦一眼识破——正是宝玉!

  “宝玉!”黛玉失声惊呼,魂魄激荡,几欲散形。

  宝玉闻声猛颤,蓦然回首,目光穿越憧憧鬼影,与黛玉相接。刹那间,劫波渡尽,死生茫茫,皆凝于此一顾之中。宝玉挣脱鬼卒,踉跄扑至黛玉身前,悲声如裂帛:“林妹妹!你好狠的心肠!抛下我只身赴此幽冥!可知我寻你寻得好苦!”其声凄怆,直令周遭寒雾亦为之凝滞。鬼卒怒喝欲前,宝玉却浑然不顾,只紧紧攥住黛玉那虚无缥缈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浮木。

  二魂相携,浑浑噩噩,终被驱至森罗殿上。殿内阴风飒飒,烛火惨碧。阎君高坐,面如生铁,目光如电扫下,案头生死簿无风自动,纸页翻飞簌簌作响。良久,阎君声如寒冰相击:

  “贾宝玉、林黛玉,汝二人听判:尔等前生,乃西方灵河岸上旧识。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绛珠仙草为报灌溉之德,誓言以毕生泪水偿还。此一段公案,缠绵悱恻,纠缠于富贵场、温柔乡,终至泪尽心碎,形销骨殒。”

  言罢,阎君取过一卷发黄册页,其上古篆斑驳,隐有灵光流转。展卷朗声读道:

  “其质如烟,其情凝霜。甘露之惠,泪尽以偿。木石虽证,金玉终伤。孽海沉浮,劫数自当!”

  判词如钟,字字撞入二魂深处,前尘影事,霎时历历在目。宝玉紧握黛玉之手,热泪无声滚落,滴在冰冷殿砖上,竟如滚珠,发出细微清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妹妹这还泪之说,竟非虚言!我之愚顽,连累妹妹至此!” 黛玉亦泫然,魂魄为之震颤。

  阎君冷面微霁,叹道:“情之一字,纠缠难解,亦属天意。念你二人执念深重,前缘未尽,今特开冥途,允尔携手同入轮回,再续尘缘。此去或能填平夙憾,亦未可知。”

  二魂闻判,悲喜交集,恍若长夜将尽,微露一线天光。正欲拜谢,殿外忽有清光乍现,异香氤氲,瞬间冲淡了森罗殿的阴冷腐朽之气。仙乐隐隐,环佩叮咚,一位绝色仙姑凌虚步云而至,霓裳飘拂,正是警幻仙姑。她手持拂尘,目光如寒潭秋水,先冷冷扫过阎君,复落于宝黛二魂之上,隐含威压:

  “阎君此举,未免僭越!此二人乃我太虚幻境司掌之‘痴情’、‘薄命’司中注册要紧人物,其情其劫,自有天机定数,岂容地府妄加裁夺,私予轮回?”

  阎君面色一沉,声如闷雷:“仙姑此言差矣!情之所至,幽冥同悲。他二人精诚所至,感天动地,跳出三界五行之定规,正合天道好生之德。吾执掌轮回,顺情而判,何谓僭越?”

  警幻仙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拂尘轻指黛玉:“绛珠仙草,汝忘形下界,泪债已清,理当归位仙班,享那瑶池清露、阆苑长春,何苦再陷泥淖?”又转向宝玉,语气转厉:“神瑛侍者,汝之凡心,引动多少风流冤孽?尚不知返本归真么?速随我回太虚,销了案牍,才是正途!”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猛地将黛玉护于身后,双目赤红,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仙姿,发出困兽般的嘶喊:“归真?归什么真?!没了林妹妹,那天上琼楼玉宇,于我不过是冰窖雪窟!仙姑休要再提‘太虚’二字,我宁永堕酆都,与妹妹同做飘零野鬼,也绝不回去!”

  警幻仙姑眼中寒光骤盛:“痴儿!竟敢执迷不悟!”手中拂尘倏然扬起,一道刺目金光如利剑般劈开幽冥晦暗,直向宝玉、黛玉卷来!金光过处,阴风倒卷,鬼卒无不骇然退避,森罗殿梁柱为之咯咯作响。此乃仙家法力,挟九天清正之气,于这幽冥之地,威力更显骇人。金光未至,其凛冽气机已迫得二魂摇摇欲散,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千钧一发之际,黛玉魂魄深处那株仙草的灵性骤然苏醒。她本能地牵引宝玉,化作两道相互缠绕、疾如星火的青白流光,竟险险擦着那致命金光边缘遁走!警幻一击落空,击在殿柱之上,轰然巨响,柱石崩裂,烟尘弥漫。二魂借势冲出森罗殿,惶惶如惊弓之鸟,直向那传说中众生轮回的渺茫深处亡命奔逃。

  身后,警幻仙姑的怒叱与阎君威严的喝止声交织如雷,震得整个幽冥为之动荡。更有无数鬼卒如黑潮般涌出,刀叉并举,呼喝震天,紧追不舍。前路幽暗无光,险障重重。或遇罡风如刀,刮骨侵魂;或逢弱水横流,鹅毛沉底,毒雾弥漫,销魂蚀魄。二魂相依相持,宝玉以自身微薄灵光勉力护住黛玉,那光芒在重重劫难下明灭不定,如风中残烛,却始终未曾熄灭。黛玉亦将仅存的草木精元度予宝玉,助他抵御那销魂蚀骨的阴寒。彼此气息交融,魂魄相系,竟在绝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坚韧。

  不知逃遁几时,眼前豁然开朗。万点幽绿磷火如夏夜流萤,静静悬浮于虚空,映照出一口巨大无比的古井。井壁非砖非石,似由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痛苦凝结而成,深不见底,唯闻井中传出亿万生灵混杂的哭嚎、叹息、呢喃与狂笑,汇成一股令人魂飞魄散的混沌漩涡。井畔立一残碑,苔痕斑驳,勉强可辨“轮回”二字。此井正是传说中众生往生之口——轮回之渊!

  前有轮回巨渊,后有追兵如潮。警幻仙姑的云驾已穿透层层阴霾,清光威压近在咫尺。她立于云端,声音冰冷穿透虚空:“绛珠、神瑛!前尘已了,回头是岸!莫要自误!” 拂尘再扬,一道更为凝练的金光如天罚之矛,直刺二魂!

  值此绝地,宝玉与黛玉相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那目光交汇处,有前世的甘露之恩,有大观园中的猜疑试探,有焚稿断痴情的绝望,更有此刻幽冥相依的无悔。宝玉紧握黛玉之手,纵声长笑,笑声里含着血泪,也含着冲破一切的决绝:“仙姑!你口口声声天道定数,可曾问过我们情愿与否?这岸,不过是你的岸!我们的岸——”他猛然指向那翻腾着无尽悲欢的轮回井口,“在彼处!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与妹妹,同去同归!”

  话音未落,警幻仙姑拂尘上的金光已如怒龙般噬至!生死刹那,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澈与果决。她并非再是那个只知以泪还债的仙草,亦非大观园中伤春悲秋的孤女。只见她纤手疾挥,竟从鬓边虚空中折下一枝灵气凝结的芙蓉!那芙蓉色如晓霞,娇艳欲滴,正是她魂魄本源的显化。她将芙蓉奋力掷向井口对岸!

  警幻的金光利刃般斩落,芙蓉应光而碎,化作漫天凄艳红雨,纷扬洒下。就在这红雨弥漫、金光稍滞的瞬息之间,宝玉与黛玉心有灵犀,同时纵身跃起!两道魂魄化作纠缠交融的青白流光,如扑火的飞蛾,又如挣脱樊笼的比翼之鸟,毅然决然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轮回井口!

  “不——!”警幻仙姑的厉喝撕心裂肺。

  幽邃井口瞬间将两道流光吞没。井中亿万声音骤然拔高,化作一片混沌的轰鸣,随即又陷入死寂。唯见井口深处,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灵光倏忽一闪,如同黑暗宇宙中最后熄灭的星辰,旋即彻底隐没于无边的混沌与未知之中。

  玉棺难葬痴人泪,金簪终化镜里烟。

  火宅莲台皆逆旅,携手重开并蒂天。

  轮回井畔,烟霭渐沉,重归死寂。唯那残破古碑之上,“轮回”二字,在幽绿磷火的映照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魂魄,幽幽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