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桐君录-《古风故事集》

  永乐二十二年深秋,金陵城西秦淮河畔,锦衣卫千户沈墨然奉旨查抄兵部侍郎宅邸。月黑风高夜,但见沈千户玄色披风拂过枯枝,腰间绣春刀未出鞘,只冷眼觑着家仆抬出二十八口樟木箱。忽闻内室传来七弦琴断音,沈墨然按刀疾入,见侍郎幼女崔琬凝正焚香操缦,冰弦骤裂处,鲜血染红焦尾桐木。

  “圣旨已下,崔小姐节哀。”沈墨然示意校尉锁人,目光却胶在古琴“枯木龙吟”上——琴腹隐隐透出暗红纹路,竟是传闻中的血檀木。少女突扬琴轸,弦丝如箭射向梁间密匣,匣中滚出辽东舆图,赫然标着九边军镇虚实。沈墨然色变按刀,却见崔琬凝嫣然一笑:“大人可知,此琴乃先太祖赐予家祖?”

  押送诏狱途中,暴雨摧折官道。囚车陷于泥淖时,突有响马劫道。沈墨然独战群寇,忽闻车中琴声幽咽,匪首竟抱头痛呼:“魔音贯耳!”趁乱间,崔琬凝已破枷锁,素手轻抚琴腹:“千户大人,可知这琴中藏着比辽东舆图更紧要的物事?”雨幕中抛来半块虎符:“今夜子时,鸡鸣寺塔顶相见。”

  沈墨怀揣虎符复命,北镇抚司却空无一人。掌印太监王瑾似笑非笑现身:“圣上口谕,着沈千户即赴大同督军。”忽有番役急报:诏狱暴动,崔犯遁走!沈墨然策马追出金陵城,怀中虎符突烫如烙铁,展开竟显出血篆:“速往杭州灵隐,寻辩光和尚。”

  三日后西湖残雪间,沈墨然于冷泉亭遇一老僧正扫落叶。忽见扫帚柄端刻着与虎符吻合的云雷纹,疾步上前亮出信物。老僧合十:“沈施主来迟了,崔姑娘昨夜已随商船往日本国去也。”袖中滑出焦尾琴碎片:“此物关系成祖爷一桩心病,施主可愿听老衲讲段洪武旧事?”

  原来洪武三十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奉密旨追查蓝玉余党,于南海获前元国师遗留的《海疆万里图》。为防图纸落入藩王之手,蒋瓛将图卷缩微刻于七弦琴腹,琴身则以暹罗血檀木包裹。此琴辗转流入燕王府,朱棣靖难时曾凭图中海路奇袭南京。登基后深忌此图,遂将制琴师崔嵬灭口,岂料崔家竟暗留复制琴图……

  沈墨然骇然:“那崔琬凝?”老僧苦笑:“正是崔嵬曾孙女。她携真图东渡,实为换回被倭寇掳走的幼弟。”忽有箭矢破空,番子围寺而来。老僧推倒经幢阻敌,塞来羊皮卷:“快去宁波府找市舶使郑大人,唯有海船追得佳人!”

  宁波三江口万帆云集,沈墨然方亮出锦衣卫腰牌,却被市舶司兵丁扣下。堂上端坐的郑大人竟是被贬多年的前兵部尚书郑赐!老尚书冷笑:“沈千户可知,王瑾早与倭寇勾结?此番派你追图,实为借刀杀人。”忽递来密报:崔琬凝所乘商船遭风暴,坠海前将琴匣缚于信鸽。

  众人追至舟山岛,果见崖洞中卧着重伤少女。崔琬凝见沈墨然至,泣抱残琴:“他们夺走了《海疆图》摹本…”原来倭寇首领竟是王瑾义子,已携图奔往双屿港。沈墨然率水师围剿,血战中忽闻琴声裂空,崔琬凝立于艨艟舰首操缦,弦音激荡处,倭船相继帆索俱断——竟是借琴音操控风向!

  夺回图卷那夜,崔琬凝于灯下展琴,刀刻图案在鲸油灯下显形。沈墨然惊见图中标注的不仅是海路,更有白银矿脉与海外藩王屯兵处!少女忽以金钗抵喉:“大人若将此图献于皇上,琬凝当即自尽——成祖爷当年允诺‘片板不下海’,今上却私开银矿以充北伐军饷,与倭寇何异?”

  正当僵持,郑赐疾步入舱:“京师急变!皇上驾崩,太子早夭,汉王举兵靖难!”海浪颠簸间,羊皮卷落火盆,显出新字:真图需以人血浸煅。崔琬凝咬牙割腕,血染处浮出洪武御批:“朕留此图,非为征伐,实防子孙困守陆疆。后世帝王若违海禁,当依此图通四海。”

  三人决议护图南行,借郑和旧部海船直抵满剌加。途中遭汉王水师截杀,崔琬凝以琴音诱引鲸群破敌。月夜泊岸时,她忽道出惊天之秘:原来王瑾乃前元梁王后裔,欲借海图复国。沈墨然猛然想起诏狱档案——永乐三年溺亡的翰林学士崔志,实为崔琬凝生父,因发现王瑾与倭寇往来书信遭灭口!

  船至旧港宣慰司,忽遇当地土人围攻。混乱中图卷被劫,追踪至雨林神庙,却见王瑾亲信正以血祭图。原来真图需处子血与龙涎香共煅,方能显完整海路。沈墨然夺刀破祭坛,火光中图卷化为灰烬,崔琬凝却笑指自己心口:“真图早烙在此处——崔家女儿皆以药汁浸肤,遇热则显!”

  宣德登基后下诏开海,沈墨然却辞官隐于泉州。某日市舶塔忽起大火,众人见崔琬凝白衣登塔操缦,弦音如浪遏飞焰。火熄后塔心现出洪武铁券,刻着海外诸国朝贡路线。忽有番使惊呼:“此女所奏竟是失传的《广陵散》!”

  原来崔嵬当年将海图编码入琴谱,唯有崔氏血脉能以心血奏响真图。新帝闻讯三下泉州,崔琬凝却闭门不见,只传出血书:“民女唯愿泛舟四海,为陛下绘就《万国航路图》。”宣德三年惊蛰,双桅宝船自刺桐港启航,沈墨然竟以布衣身份执舵,船头坐着怀抱焦尾琴的崔琬凝。

  此后三十年,宝船遍访西洋诸国。归航时总携来异域琴谱,渐与中原古调融合成《沧海龙吟曲》。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也先铁骑直逼京城。危难时,已白发苍苍的崔琬凝于德胜门城楼奏响焦尾琴,弦音激越处,南洋诸国援兵循海图而至,终解京师之围。

  天顺三年,夫妇二人于海南榆林港建“听涛琴院”。有生员夜闻密室传来机枢声,窥见两位老人正操作精铜所制海图仪,星辰轨迹与琴弦共振,墙上巨绘赫然是《坤舆万国全图》!门生惊问:“恩师早知西洋人有此图?”沈墨然捻须笑曰:“非早知也,实乃共绘之。”

  成化帝南巡时亲临琴院,崔琬凝已目不能视,犹能凭手感修订海图。临别献上新撰《海国弦歌谱》,帝问:“太夫人可知国朝海禁当开当闭?”老太太指间流出一串《渔舟唱晚》:“陛下可闻曲中潮声?海禁开闭,不过潮汐往来。”

  弘治元年仲秋,百岁高龄的崔琬凝无疾而终。送葬船队排出十里,每船皆奏《沧海龙吟》。棺木入海时,忽有巨鲸跃波,驮着焦尾琴游向深蓝。沈墨然大笑三声,跃入惊涛,后人常见月夜双鲸戏珠,珠光映出海上丝路星图。

  正德年间,有葡萄牙使者献《世界舆图》,兵部侍郎陆完哂笑:“此图尚不及永乐旧版精详。”使臣不服,陆完遂开密库,展十丈长卷《大明混一海疆诸国图》,落款处钤着双鲸印——方知沈崔二人早绘就寰宇海图。

  万历二十三年,汤显祖游海南谒双鲸祠,夜梦夫妇二人乘鲸而来,授《桐君录》三卷。醒后果得残谱,编入《牡丹亭》“惊梦”一折。至今琼州渔人仍传:月圆夜伏桅听涛,隐约可闻琴箫合鸣,那是沈千户与崔小姐在续写《万国航路新篇》。

  这正是:

  血檀弦断金陵秋,沧海龙吟动九州。

  万里烟波藏铁券,百年肝胆照蜃楼。

  谁言红颜终祸水?自有余音绕斗牛。

  今见双鲸腾浪处,犹送云帆出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