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姻缘录-《古风故事集》

  话说大明嘉靖年间,南直隶应天府上元县有个秀才姓程名瑜,表字怀瑾,年方廿四,生得眉目疏朗,仪态俊雅。原是书香门第,奈何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唯留城外祖宅一所,薄田二十亩,靠着佃租并替人抄书写信度日。这程生虽贫,却怀凌云之志,终日手不释卷,只待来年秋闱搏个功名。

  这一日正值腊月二十三,灶王上天时节。程瑜从城中帮人写罢春联归来,见天色向晚,朔风渐紧,似有雪意,便加快脚步。行至城西七里坡,忽见枯草丛中隐隐有物闪烁。拨开一看,竟是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捏之沉甸甸颇有分量。

  程瑜心道:“不知何人遗失此物?”四顾无人,遂携归家中。灯下打开时,只见内盛纹银五十两,另有一枚龙眼大的明珠,光华流转,显非凡品。更有一纸婚书,上书:“江宁府巨贾周世昌长女周婉宁,许与程门怀瑾为妻”,后有年月生辰并双方父母画押。

  程瑜惊得离座而起:“这分明是我的婚书!怎会在此?”忙翻检家传族谱,果然见父亲墨迹注有“与周世昌指腹为婚”字样。原是当年程周两家交好,程瑜未出世便定了姻亲。后程家败落,周家迁往江宁经商,二十年来音信断绝,程瑜只当戏言,不意竟有此凭。

  正恍惚间,忽闻叩门声急。开门见一青衣小帽仆人,喘吁吁道:“可是程相公?我家小姐日间在七里坡遗失锦囊,内有要紧物事,沿途寻问,知是被相公拾得...”

  程瑜邀入奉茶,取出锦囊道:“可是此物?”仆人大喜:“正是!相公真信人也!”程瑜却将婚书抽出:“这婚书所言程怀瑾,可是在下?”仆人愕然,细观程瑜面容,忽扑通跪倒:“原是姑爷!小人周福,奉家主之命特来寻访,不意在此相逢!”

  原来周家近年发达,已成江宁首富。周世昌念旧,欲践前盟,故遣心腹携重金明珠并婚书来寻。周福至上元县,闻程瑜贫寒,恐其贪图财物,故先以锦囊相试,若程瑜见财起意,便回去禀报另作打算。不意今日途中马惊,颠落锦囊,反试出程瑜诚信。

  程瑜闻此曲折,唏嘘不已。周福道:“家主有言,请姑爷即日启程往江宁完婚。”程瑜思忖片刻道:“婚姻大事,岂可草率?待我收拾一二,明日启程。”

  当夜程瑜挑灯夜读,三更方歇。朦胧间见一白发老翁拄杖而来,叩床道:“郎君且醒!明日出行,切记‘逢桥莫停,遇舟即乘,见鼓须避,闻钟当行’。”程瑜惊醒,只见月透窗棂,寒风飒飒,竟是一梦。

  次日程瑜偕周福登舟南下。时值隆冬,运河冰封,只得陆路而行。行三日,至镇江地界,忽见前方石桥巍峨,桥上围拢许多人喧哗。周福道:“姑爷稍待,我去看看。”片刻回报:“是江湖卖艺的,要演什么‘刀山火海’。”

  程瑜忽忆梦中“逢桥莫停”之语,心下一凛,催道:“快走!”周福不解,只得跟上。方行出百步,忽闻身后轰响如雷,那石桥竟塌了半边,伤者无数。二人相顾骇然,周福连称:“姑爷真神人也!”

  又行两日,至丹阳境内。风雪大作,寸步难行。忽见河中有破舟顺流而下,船公招呼:“客官可要搭船?顺风半日即到常州。”周福嫌船破,程瑜却记起“遇舟即乘”,遂强拉周福登舟。果然顺风行得快,午后便达常州。下船时,但闻人言昨日有伙强人假扮船公,劫了客商,沉尸河中。周福听得冷汗涔涔。

  及至常州,投宿悦来客栈。夜半忽闻鼓声大作,店家惊呼:“走水了!”程瑜忆及“见鼓须避”,急拉周福从后门逃出。甫出街口,但见客栈火舌冲天,前门已被救火人群堵死。周福已对程瑜敬若神明。

  次日启程,程瑜却故意绕道而行。周福怪问:“姑爷,此非往江宁路。”程瑜笑而不答。行至午后,忽闻远处钟声清越。程瑜道:“可矣!”遂转向钟声处。果见一条官道平坦,车马络绎。问之,乃新修驿路,较旧路近五十里。周福叹服不已。

  不一日抵达江宁。但见六朝金粉之地,果然繁华异常。周福引程瑜至周府,但见朱门广厦,画栋飞檐,仆从如云。周世昌闻报迎出,见程瑜虽衣衫简朴,却气度雍容,心下先喜了三分。叙礼罢,取出当年婚书对证,果无疑虑。

  周夫人却蹙眉道:“虽婚约在前,然我家如今非比寻常。贤侄若要娶亲,须得功名在身。”周世昌沉吟道:“夫人所言亦是。不如贤侄且住下苦读,今秋应试若得中,便完婚如何?”程瑜躬身道:“谨遵叔婶之命。”

  自此程瑜便在周家花园书房住下。周家小姐婉宁闻得未婚夫至,好奇难耐,一日假托赠衣,携丫鬟潜至书房窥看。见程瑜正捧读《史记》,朗朗如玉山巍峨,不由心动。偶见案上诗稿,取观之,有“宁向寒窗磨铁砚,不教壮志付流尘”之句,更添敬慕。

  谁知节外生枝。周家表亲薛姨妈携子薛蟠来访。这薛蟠乃纨绔子弟,素慕表妹婉宁,闻得程瑜之事,心生妒恨。恰逢周世昌寿辰,薛蟠假意贺寿,席间提议:“今有西域胡商献宝,号称‘九转玲珑珠’,能辨忠奸贤愚。何不试之?”众皆称奇。

  胡商呈上宝珠,薛蟠先试,珠现浊色。轮至程瑜,那珠忽放异彩,满室生光。薛蟠讪笑道:“怕是失灵了!”话音未落,那珠竟自案上飞起,直击薛蟠面门。薛蟠抱头鼠窜,众人大笑。周世昌知是异宝,更信程瑜为人。

  薛蟠怀恨,暗买通周家仆人,夜盗程瑜所藏婚书明珠,欲毁凭证。不料当夜月明如昼,仆翻墙时忽闻鹤唳,失足跌伤,所盗之物散落院中。次日薛蟠反被告发,羞惭离去。程瑜却求情道:“少年意气,不必追究。”周家益重其品。

  光阴荏苒,转眼秋闱将至。程瑜辞行赴考。周婉宁连夜绣了“鹏程万里”香囊相赠。程瑜感其情意,赠玉簪为念。

  不想程瑜方离江宁,周家忽遭大变。有御史参奏周世昌“勾结海寇”,锦衣卫连夜查抄。虽查无实据,然家财尽没,周世昌气病交加,一命呜呼。家仆四散,唯周夫人与婉宁寄居城外尼庵,靠绣工度日。

  那薛家闻讯,竟来落井下石。薛蟠道:“若表妹肯嫁我为妾,尚可周济。”周夫人怒斥:“吾女已许程门,岂能改节?”薛蟠冷笑:“程瑜若得中,早该归矣。怕不是见你家败落,另攀高枝去了!”母女虽不信,然望穿秋水,果无音讯。

  原来程瑜秋闱高中解元,正欲返乡报喜,却遭同名同姓案牵连,被困杭州三月方白。归途又遇流寇,盘缠尽失,只得卖字糊口,辗转半载始达江宁。闻周家变故,如遭雷击,急寻至尼庵。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程瑜见庵门虚掩,内闻啜泣之声。窥之,见薛蟠正威逼母女:“今日若不从,便拆了这庵堂!”程瑜怒发冲冠,冲入喝道:“无耻之徒安敢无礼!”薛蟠见程瑜衣衫褴褛,嗤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叫花子解元!”

  忽闻门外马蹄声急,数名官差闯入:“恭喜程解元高中会元!京报连登黄甲!”原来程瑜秋闱文章惊动座师,荐入京会试,竟连捷报来。薛蟠顿时面如土色。

  程瑜冷道:“薛公子适才说要拆庵?”薛蟠汗如雨下,连连告饶。程瑜拂袖:“且送官究治!”官差锁了薛蟠而去。

  周夫人又喜又愧:“贤侄已登科甲,小门小户不敢高攀...”程瑜正色道:“婚约既在,贫富不移。况小婿落难时,蒙岳家不弃,今岂可负义?”遂租屋安顿母女,即日完婚。

  婚后三日,程瑜赴京殿试。途中宿于古寺,夜闻哭声。寻声见一老僧被缚,问之,乃知寺僧实为江洋大盗假冒。程瑜假意入伙,暗报官府,一网打尽。救出真僧,竟是退隐御史。老者感其德,修书荐与朝中故旧。

  殿试之日,嘉靖帝以“海运利弊”为题。程瑜忆及周家冤案,挥毫万言,直指锦衣卫擅权之弊。龙颜震怒,掷卷于地。程瑜叩首:“臣闻明君不因怒废言。”帝异其胆识,重阅文章,叹为奇才,亲点探花。

  琼林宴上,有新科进士调侃:“闻探花郎娶商贾之女,岂不辱没?”程瑜朗声道:“臣妻识臣于贫贱,助臣于困顿,德容言工皆备,何辱之有?”语惊四座,传为美谈。

  时倭寇犯东南,程瑜授宁波府推官。到任即遇疑案:有富商夜泊遇盗,满船遇害,唯幼子失踪。现场留一玉珏,乃市舶司提举王仁之物。王仁喊冤:“那夜下官在衙议事,众属皆可作证。”

  程瑜细验玉珏,见缀丝乃倭国特有。又查涉案海船,舵底暗格藏有倭刀。乃假意结案,暗访市舶司档案,发现王仁副手赵奎常与倭商往来。夜探赵宅,听得密室私语:“...那孩儿已卖与倭首,玉珏乃故意遗留...”

  正听间,忽触机关,铃声大作。程瑜急避于假山后,见赵奎持刀出视,颈后有月牙胎记——正是周家昔日逃仆!原来赵奎本名周吉,卷逃后投靠倭寇,今混入官场为内应。

  程瑜设计擒获赵奎,救出商贾幼子。顺藤摸瓜破获倭寇据点,得贿册一本,竟牵连朝中大员。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师,嘉靖帝震怒,下诏彻查。周家冤案遂得昭雪,发还家产。

  程瑜政声鹊起,擢升江苏按察使。赴任途中,忽有故人来访,竟是当年指引梦境的白发老翁。老人笑道:“郎君还记得‘逢桥莫停’四句否?”程瑜大惊,拜问仙人名号。老者道:“我乃汝祖程颢。因汝恪守天理,不忘本心,故暗助之。”言毕化作白鹤冲天而去。

  程瑜在任清正,累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与周夫人育有三子,皆成才俊。晚年致仕归隐,捐宅为书院,教化乡里。九十大寿之日,有方士献寿图,展开竟是当年“九转玲珑珠”,光华更胜往昔。方士笑曰:“宝珠认主,功德圆满。”忽亦不见。

  异史氏曰:世人常叹造化弄人,然观程公生平,岂非步步皆由心造?锦囊之试,见其诚;梦境之验,见其慧;周家之难,见其义;倭寇之案,见其勇。至若宝珠灵鹤,岂非天道昭昭,善人自有天助哉!诗云:但守本心莫问程,云开月朗自天明。宝珠不掩荆山玉,鹤梦长萦君子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