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墨砚缘·长生劫-《古风故事集》

  金陵城外,乌衣巷尾,有寒士名柳文舟,虽才高八斗,然时运不济,屡试不第。这年隆冬,炭贱衣单,檐角冰棱垂尺许,北风穿牖,吹得案头残灯明灭不定。文舟独居破庐,呵冻执笔,为书坊抄录《昭明文选》,一日仅得三十文,常以粥水度日。

  这夜正抄得手指僵直,忽闻叩门声甚急。开门见观,一老仆浑身覆雪,眉须皆白,递来泥金名帖:“我家主人偶得古卷,闻先生善辨古籍,特请过府一鉴。”文舟暗惊这般天气,非显贵不能遣仆。虽疑窦丛生,然思及或得润笔之资,终随而行。

  踏雪行三里,至一宅邸,朱门兽环,峻墙高耸,门楣悬“墨韵斋”匾额。入得厅堂,暖香扑面,四壁图书缥缃千帙。主人葛袍玄冠,约莫三十年纪,自称姓墨名尘,言谈间博古通今。二人先论《兰亭》真伪,再辩《祭侄稿》笔墨,竟至忘倦。

  忽闻更鼓三响,文舟起身告辞。墨尘自多宝阁取出一紫檀木匣:“此砚伴我多年,今赠知己,莫要推辞。”文舟启匣观之,见那砚色如玄玉,叩之有金声,砚池深峻,隐隐透出松纹云脉。奇的是,捧于掌中竟觉暖意融融,呵气成云之夜,砚中自有水汽氤氲。

  归家后,文舟将砚置于陋室唯一完好的柏木案上。当夜抄书,觉下笔如有神助,往日艰涩处皆畅通无阻。更怪的是,磨墨三分,竟能书写千字而不枯。三日后雪霁,晨光透牖,文舟惊见砚台在日光下流转七彩,池心似有烟云流动。

  是夜月华满室,文舟正作文,忽见砚中升起淡淡烟霭,渐聚渐浓,竟成一女子形貌。云鬓雾鬟,目如秋水,身着墨色罗衣,裙摆似漾开墨痕,翩然跃出砚池,敛衽作礼:“妾身墨卿,乃砚中灵魄,感君日夜相伴,特来相见。”

  文舟惊得跌坐在地,墨卿掩口轻笑:“君勿惧,妾非妖异。前朝万历年间,有制墨名家墨云林,取黄山古松烟炱,合以玉屑珍珠,淬以心血,方成此砚。妾乃其女,随父制砚时不幸殒身炉中,魂灵附于砚台,至今已二百余载。”

  文舟见其谈吐雅致,渐去惧意。二人围炉夜话,墨卿于制墨之道、书画鉴赏竟有精妙见解,更知前朝秘辛。自此,墨卿每夜现形,或磨墨添香,或红袖伴读。文舟文章日益精进,更在墨卿指点下,仿前人笔意作《寒江独钓图》,笔法直追宋元名家。

  清明日,文舟携画入城鬻卖,恰逢知府大人踏青。那知府本是进士出身,见画大惊:“此画颇有李营丘遗风!”询知是文舟所作,当即邀至府中详谈。文舟依墨卿平日所教,论画说艺,句句中的。知府大喜,聘为西席,教其幼子读书。

  谁知祸福相倚。半月后知府宴请江南按察使周大人,席间展示文舟画作。周按察使把玩良久,忽道:“本官在京时,曾在首辅张大人府中见一古画,与此作一般无二,然张大人那幅确系唐时古物,这就奇了。”当下疑心文舟欺世盗名,厉声诘问。文舟惶惧之间,言语支吾,被收监候审。

  狱中昏暗,文舟自叹时运不济。夜半时分,忽见砚台微光流转,墨卿现形,泪落如珠:“妾累君至此!那周按察使所言古画,实是妾父临摹之本,真迹早毁于兵火。今唯有找到妾身遗骨,启出土中证物,方能证君清白。”

  言罢泣告当年旧事——其父为避权贵追索,将制砚秘录与往来书信藏于青檀木匣,随其葬于西山之阳。墓旁有双株连理梅,经冬不凋。

  次日恰逢大雨,狱卒松懈。墨卿施术迷倒守监,携文舟越狱而出。二人冒雨奔至西山,但见荒冢累累。墨卿感应旧时气息,指一株老梅树下:“便是此处。”文舟手刨泥土,十指尽裂,果得一小棺,中有白骨一具,旁置青檀木匣。开匣视之,不仅有制砚秘录,更有一幅绢本《寒江独钓图》,题跋历历,时间确在唐末。

  正当此时,骤现火把如龙,周按察使率官兵围住山岗,冷笑道:“早算得你会来取证!”原来他已知文舟越狱,特来守株待兔。文舟正待辩解,周按察使忽见那幅古画,脸色骤变,扑上前细观题跋,双手剧颤:“这…这竟是先祖遗物!”旋即伏地大哭。

  众皆愕然。周按察使泣诉:“我家祖上正是制此砚的墨云林!当年为避祸将女儿许配权贵为妾,不料小姐宁死不从,投炉殉砚。祖上悔恨终生,临终嘱咐后世子孙务必寻回此砚…”言罢向墨卿遗骨叩首不止。

  真相既白,周按察使亲为文舟平反,更欲重金购回古砚。文舟却道:“此砚有灵,非金银可易。大人既为墨家后人,理当物归原主。”周按察使感其诚,不仅赠银百两,更修书荐与京中名儒。

  临别前夜,墨卿身影渐淡:“妾心愿已了,尘缘当尽。”文舟悲恸欲绝,墨卿轻抚其面:“君且珍重,来年科场,必当高中。”言毕化作青烟,没入砚中,再无声息。

  次年春闱,文舟果中进士。殿试之日,见考题《墨道通玄论》,恍见砚台微热,下笔如得神助,竟被钦点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后,渐觉官场污浊,常独对古砚沉思。

  某日宫中设宴,首辅张大人见文舟袖中微露砚角,惊问来历。文舟实言相告,张大人叹道:“此乃前朝失传的‘松烟凝碧砚’,闻能预知吉凶。当年严嵩曾遍寻不得,不料藏于君处。”自此,文舟得砚之事渐传于朝野。

  忽有西域番僧求见,言此砚实乃佛门至宝“摩诃砚”,能聚天地灵气。番僧夜半施法,砚台突发异光,墨卿重现形貌,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原来番僧实为当年逼死墨卿的权贵后人,欲取砚中魂魄炼长生药。

  文舟死护砚台,被番僧邪术所伤。危急时,周按察使率大内侍卫赶到。原来他早疑番僧来历,暗中查访,得知其乃白莲教余孽。双方斗法三日,终破邪阵。番僧遁走前狞笑:“砚灵已染魔障,三年必成祸害!”

  文舟携砚归乡休养,果见墨卿日渐狂躁。每到月圆,砚中便涌出黑雾,草木触之即枯。文舟遍访名山,终在茅山求得解法:需以挚爱之血洗净魔气,然施术者必遭反噬。

  霜降之夜,文舟设坛作法。割腕沥血入砚,黑气翻涌中见墨卿痛苦挣扎。忽闻一声轻叹:“君之情重,妾已尽知。然生死有命,岂可强逆?”但见墨卿挣脱黑雾,夺过匕首自刺心口,碧血溅入砚池,霎时光华冲天。

  待文舟醒来,见砚台裂纹如蛛网,中有血丝游动。墨卿声音微弱如丝:“妾以残魂镇魔气,尚可护君三载。君当速往昆仑,求西王母座下青女相助...”

  文舟即刻西行,跋涉万里,历经沙漠幻阵、雪山迷窟,终在瑶池得见青女。仙子取玉净瓶露水,叹道:“砚灵本可往生,因君执念滞留人间。今欲救之,需舍三十年阳寿。”文舟叩首应允。

  归来后,依青女所授,每夜子时以心头血养砚。七七四十九日后,裂纹渐消,墨卿重现,却忘尽前尘。文舟不悔,悉心教导,恍如当年灯下相伴时光。

  三年后番僧再度来袭,欲夺完全复苏的宝砚。墨卿虽记忆未复,却本能护主,与番僧同坠悬崖。文舟抢回残砚,呕血三升,一夜白头。

  忽有异人登门,自称墨尘,笑曰:“当日赠砚,实试君品。今劫数已满,当完璧归赵。”言罢袖中飞出万千光点,残砚复原如初。墨卿自砚中走出,记忆尽复,二人执手相看,恍如隔世。

  墨尘乃道:“此砚实乃女娲补天所遗五彩石,因沾文曲星墨汁而成灵物。今你二人情动天地,可愿舍肉身,共守砚台,护佑文人一脉?”

  中秋月圆,金陵百姓皆见西山升起七彩祥云,中有二人携手登天。后人在乌衣巷建“墨缘书院”,供松烟凝碧砚于文昌阁。每逢大比之年,砚台便泛微光,择寒门才子相助。至今金陵犹传:但得墨缘照,文章天下知。

  而西域沙漠中,时有商队见海市蜃楼:墨色衣裳的女子与青衫书生,共坐云间磨墨,落笔处天花乱坠,墨香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