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九死南荒吾不恨-《捡漏一个废郡主,废柴少爷发奋了》

  宋家账房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林云舟捏着本蓝皮账簿,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

  “上月龙井入库三百斤,出库……二百八?”

  他挑眉,看向对面,“婉儿妹妹,这账对不上啊。”

  宋婉儿托着腮,指尖绕着鬓角一缕碎发,杏眼弯弯。

  “云舟哥哥好眼力!那二十斤是爹爹送排岸司吕大人的,不入公账。”

  她推过一碟桂花酥:“尝尝?新做的。”

  林云舟没碰点心。

  目光扫过窗外——两个小厮正抬着樟木箱往后门溜,箱角还沾着泥。

  这一日忙忙碌碌就没断过。

  林云舟正经一问:“这来来往往的搬东西,莫不是要远行?”

  “二姨娘这两日突然说要回娘家省亲,”宋婉儿忽地凑近,茉莉头油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带走了两箱子头面呢,说是……散给娘家亲戚用的。”

  林云舟往后仰了仰。

  宋家内眷这几日走了大半,连最得宠的吴小娘都“突发恶疾”去外地养病了。

  账本底下压着张南园花笺,洒金底子印着折枝梅。

  “后日消寒会,”宋婉儿指尖点着笺子,“十八人的席面,顾家作东。云舟哥哥陪我一起去吧!”

  “哪个顾家?”林云舟一怔。

  宋婉儿抽出花笺,点给他看。

  “就是知府顾家啊。顾文轩顾解元入赘了兵部尚书府,他们新人两到杭州来省亲,正好遇上冬至,他们便牵头搞了一场消寒会,遍邀杭州的亲贵子女。我这张邀请函还是我爹专门讨来的。”

  她眼波流转:“爹爹说了……林云舟表面上放荡不羁,但是会谋划、脑子好使,驾驭得好,以后是个大才!让我多跟你请教。”

  “行啊。”他咧嘴笑,露出白牙。

  “妹妹谬赞了。”

  被她夸得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林云舟盯着笺上“九盘九碗”的字样,喉结滚了滚。

  “什么叫消寒会?我不会啊!”

  婉儿把账本往他怀里一塞。

  “去了便知。”

  冬至过后,日子像是被冻住了,一日冷过一日。

  临安城裹在湿冷的寒气里,连檐角滴落的水珠都带着股冰碴子的劲儿。

  腊月廿三,南园盛大迎客。

  临安城的名流子女十八人,齐聚于此,赴一场岁末雅集。

  十八人,正应了冬至消寒“九”的倍数。

  园门外早已是车马塞途,珠翠罗绮溢目。

  一辆辆华盖香车,或饰以金玉,或垂以流苏,在仆役的吆喝声中缓缓停驻,引得围观人群阵阵私语。

  有汴梁来的流线型马车,也有本地豪商的朱漆大车,更有辽东来的墨玉车架,低调却透着难掩的贵气。

  仆从们身着崭新号衣,肃立车旁,待主人下车,便躬身引路,场面之盛,直如京城上元灯会。

  率先入园的是一对璧人。

  宋婉儿裹着件鹅黄缕金斗篷,身旁跟着的正是林云舟。任由宋婉儿拉着他的衣袖,两人说说笑笑,跨过门槛,走入园中。

  稍后片刻,园门口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郡主赵清璃与按察使孙九思并肩而来。赵清璃一身月白狐裘,孙九思则是一袭墨色鹤氅,一份温玉加一份威仪,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待宾客几乎到齐,水阁内丝竹渐起,暖香浮动。

  作为此间主人的知府公子顾文轩及其未婚妻、兵部尚书之女李静姝,才从内院缓步而出,压轴登场。

  顾文轩一身绛紫锦袍,李静姝紧随其后,身着海棠红织金襦裙,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审视与从容。

  他们的出现,瞬间成为全场焦点,阁内气氛也随之推至高潮。

  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熏笼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混着酒菜香气,熏得人有些昏昏然。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一派富贵升平景象。

  赵清璃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小几上,九碟九碗的精致菜肴几乎未动,只端着一盏温热的黄酒。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厅中抚琴的乐伎身上,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对面。

  那里,林云舟正被宋婉儿缠着说话。

  宋婉儿今半个身子几乎要挨到林云舟臂膀上,仰着脸,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颤巍巍地晃。

  林云舟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笑,手里捏着个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抬眼,精准地捕捉到赵清璃那缕飞快移开的目光。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可恶的小娘子,又不要我,又老是偷瞄我!

  赵清璃心头莫名一刺,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微涩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清璃妹妹,”身旁传来孙九思温和的声音,“这酒性寒。”

  她轻轻颔首:“多谢九思哥哥提醒。”

  这一幕,恰好落在主位上的顾文轩眼里。

  他一身簇新的绛紫团花锦袍,与新婚妻子李静姝并肩而坐。

  李静姝笑容温婉得体,只是那笑意,在看向赵清璃时,总带着疏离。

  顾文轩捏着酒杯,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听见。

  “九思兄与清璃妹妹,还是这般……兄妹情深,羡煞旁人啊。”

  孙九思眉头微蹙,正欲开口。

  李静姝已笑着接过话头,声音柔得像掺了蜜。

  “可不是嘛。说起来,清璃妹妹与我们也是旧识,如今虽……身份有别,但这份情谊,总是难得的。”

  她特意在“身份有别”四个字上,轻轻顿了一下。

  赵清璃淡淡道:“顾夫人说笑了。”

  顾文轩像是没听见她的冷淡,自顾自地举起酒杯。

  “诸位,今日九九消寒,雅集助兴,光听曲看舞未免单调。咱们来行个‘九’字酒令,都要参加。”

  众人纷纷附和。

  “好!正该如此!应景!”

  酒令规则简单:每人说一句带“九”字的诗词或典故,需应景应情,说不出或不合规矩者罚酒三杯。

  从顾文轩左手边开始。

  第一位是临安通判家的公子,略一思索,吟道:“九秋天地入吟魂。” 尚可。

  第二位是位富商千金,声音娇柔:“九重春色醉仙桃。” 应景。

  轮到宋婉儿,她眼波流转,瞟了林云舟一眼,娇声道:“九曲回肠君知否?”

  语带双关,引得席间一阵暧昧的低笑。

  林云舟像是没听见,只低头把玩着酒杯。

  宋婉儿有些失望,悻悻坐下。

  远处的赵清璃倒听出了妙处,瞥了他们一眼。

  下一个便是林云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这位临安城出了名的“废柴”少爷,会说出什么来?怕不是要闹笑话?

  顾文轩慢悠悠道:“林二少爷,该你了。”

  李静姝也掩唇轻笑,目光在赵清璃和林云舟之间扫了个来回。

  孙九思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赵清璃别过脸去看窗外,生怕他说出“九只大雁往南飞”这类的打油诗句。

  林云舟抬起头,脸上笑嘻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

  “九死南荒吾不恨!”

  语惊四座!

  满堂瞬间寂静!

  这句诗,出自东坡居士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此句沉郁顿挫,豪迈洒脱,将贬谪南荒的九死一生视作等闲,何等胸襟气魄!

  这……这真是那个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的林云舟说出来的?!

  顾文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孙九思眼中满是惊讶。

  赵清璃猛地抬起眼,化为一丝激赏,微微颔首。

  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影子,却藏着股破土而出的锐气。

  陌生又熟悉。

  能引用这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说明他或许有同样的心境,如苏轼的“向死而生”——以赤子之心将地狱走成天堂,在绝境中开出绚烂的花。

  “好!好一个‘九死南荒吾不恨’!”孙九思率先击掌赞叹,打破了沉寂。

  “东坡先生的这句诗,我也颇喜欢!”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赞叹声此起彼伏。

  “林二少爷深藏不露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此句应景应情,妙极!”

  顾文轩脸色铁青。

  “林二少爷……好文采!倒是让顾某刮目相看了。”

  酒令继续,气氛却微妙了许多。

  中间有两位公子作答不出,被罚了酒。

  轮到赵清璃时,她端起酒杯,说了句:“九畹芳菲兰佩好。”

  出自屈子《离骚》,以香草喻高洁,亦是自况。

  孙九思眼中赞赏更甚。

  酒过三巡,暖阁里气氛愈发热络,也愈发暗流涌动。

  顾文轩借着酒意,带着新婚的李静姝,走到孙九思和赵清璃面前,脸上堆着假笑。

  “九思兄,清璃妹妹,顾某敬二位一杯。二位……才子佳人,真是天作之合啊!”

  他刻意加重了“天作之合”几个字,目光像毒蛇般在两人身上缠绕。

  孙九思礼貌的也回拍一句:“文轩与静姝亦是神仙眷侣。”

  顾文轩继续纠缠。

  “我与郡主先前也有婚约,非我弃她,还请孙大人不要介怀。”

  一句话惹恼了孙九思,得罪了赵清璃。

  李静姝连忙上前打圆场,笑着挽住顾文轩的胳膊。

  “夫君,你才喝了几杯!快别胡说了!清璃妹妹莫怪,他就是酒劲上头了!”

  顾文轩被妻子一拉,也顺势下了台阶,讪讪地笑了笑,眼底的怨毒却更深了。

  赵清璃脸色微变:“顾文轩!我还要感谢你的不娶之恩!”

  顾文轩气的心肝一颤!

  这小娘子嘴真毒!

  顾文轩又请孙九思移步到隔壁的雅间单独对弈。

  一场风波,看似被压下。

  反倒是林云舟成了现场贵女们的“抢手货”。

  林云舟正坐在窗边软榻上,嘴角噙着三分懒散笑意。

  他周围乌泱泱围了三个妙龄贵女,个个云鬓花颜,珠翠生辉,香风阵阵。

  “林公子方才那句苏轼的诗,当真是引得好!”

  穿杏子黄襦裙的张家小姐掩口轻笑,眼波流转。

  “公子那里可还有苏轼的诗集,小妹现下收集的不多。”

  “是啊是啊!”

  旁边鹅黄衫子的李姑娘忙不迭附和,将手里剥好的蜜橘递过去。

  “林公子再与我们说说嘛!”

  宋婉儿端坐主位,一身水红织金锦袄衬得面若桃花。

  她见那蜜橘快要递到他唇边,她忽地放下茶盏,声音温婉亲昵:“云舟哥哥脾胃弱,吃不得生冷。张姐姐好意心领了。”

  说着,她抬手将一碟温热的桂花糕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刚蒸好的。”

  林云舟“嗯”了一声,拈起块糕点,心思却飘向暖阁另一头。

  隔着一道珠帘,临窗的紫檀棋枰前,气氛截然不同。

  顾文轩执黑,指尖一枚墨玉棋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孙九思,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孙兄这棋路,四平八稳,步步为营,倒像是……怕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孙九思指尖白子轻叩枰沿,发出清脆一响。

  “棋如世事,落子无悔。顾兄行棋太过凶残,不怕留下败招?”

  他声音温润,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过去,“譬如那花石纲转运,若浑过了头,翻了船,淹死的……可就不止是船夫了。”

  顾文轩指尖棋子“啪”地按在“天元”位,力道重得枰面微震。

  “孙兄多虑。水浑才好摸鱼。翻船?那也得看掌舵的是谁。”

  他笑意加深,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倒是孙兄,身负监察之责,却总在临安这滩浅水里打转,怕是容易得罪人啊!”

  “杀人越货的不害怕,我奉旨巡按地方,有什么可怕的?现在之所以不收网,是因为鱼没有全进来!”

  一枚黑子应声滚落在地。

  顾文轩盯着那颗滚到脚边的棋子,脸色瞬间阴沉。

  几乎到摊牌的地步了。

  暖阁那头,林云舟正被宋婉儿缠着看一幅名家的《寒江独钓图》。

  他眼角余光瞥见赵清璃独自往梅林方向走去,心头一动,借口更衣,起身离席。

  梅林深处,积雪未消。

  赵清璃立在一株老梅下,指尖拂过枝头一点将绽未绽的胭脂红。

  寒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侧脸清冷如画。

  “郡主。”林云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清璃没回头,指尖却用力掐了下梅枝,几点积雪簌簌落下。

  “满园春色,尽入彀中。”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今日的桃花运很旺!”

  林云舟踱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梅。

  “酸。”

  他忽然蹦出一个字,嘴角咧开,“我闻着,这梅林里好大一股酸味。”

  赵清璃猛地转头瞪他,清冷的眸子终于起了波澜:“谁酸你?”

  “谁应就是谁。”

  林云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怎么,看我被那群莺莺燕燕围着,郡主心里不痛快了?”

  “荒谬!”

  赵清璃别过脸,耳根却微微泛红,“你爱招蜂引蝶,与我何干?”

  “真不相干?”

  林云舟得寸进尺,几乎贴到她耳边,温热气息拂过她冰凉的耳廓。

  “那方才你瞪我干嘛?”

  赵清璃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粗糙的梅树干。“你……胡说什么!”

  他低头,目光灼灼锁住她微微慌乱的眸子,“你恼宋婉儿缠着我,是不是?放心,我跟宋婉儿纯粹就是兄妹情谊。”

  赵清璃抬手就去推他胸膛:“与我无关!”

  最终,她只是用力抽回手,声音冷得像冰:“你这无赖,既说放手我与孙九思结成连理,又时时处处来招惹我!不讲信用!”

  说完,她侧身从他臂弯下钻出,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

  林云舟僵在原地,维持着撑树的姿势,许久未动。

  暖阁内,棋局已近尾声。

  孙九思一子落下,封死黑龙最后一口活气。“承让。”他声音平静。

  顾文轩盯着死局,脸色铁青。他猛地拂乱棋局,棋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孙九思!”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别以为有太子撑腰,就能在江南一手遮天!宋家的事,你查不出,也动不了!”

  孙九思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白子,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

  “查不查得出,动不动得了,”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顾兄说了不算。就像这盘棋,输赢……也不是靠掀桌子。”

  顾文轩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连告辞都顾不上,拂袖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