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伏兵出深林-《文始证道录》

  后半夜的风裹着山涧的寒气,像无数细针钻进领口,吹得篝火明明灭灭,火星子打着旋儿飞上天,又倏地坠进黑暗里。尹喜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披风坐在帐外,披风边角磨出了毛边,是当年李敢在函谷关亲手缝补的。他手里摩挲着那张布防图,羊皮纸边缘被血渍晕开,像朵丑陋的暗红花朵,李敢最后攥着它的指痕还清晰可见,带着些微的凹陷——那是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印记。

  抬头望,北斗七星悬在墨蓝的天幕上,七颗星亮得扎眼,勺柄端端正正指向西北。按《夏小正》里“北斗为车,引道前行”的说法,他们本该沿勺柄所指的官道继续进发,可昨夜流星坠营的凶兆像块冰坨子堵在尹喜心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敢午后探营回来时,脸冻得发青,搓着冻裂的手说:“先生,林子里不对劲,方才见着几处新踩的脚印,不像是野兽的。”当时他正对着星图核对方位,见天街星明亮,只摆摆手让他别疑神疑鬼,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伏兵踩出的痕迹。

  “先生,该换岗了。”王恒提着盏油纸灯笼过来,灯光晃悠悠地照在他眼下的青黑上,那片青黑深得像化不开的墨。王恒是个老实人,从洛阳一路跟来,眼皮子底下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总说自己记不住星象,只知道跟着尹喜走准没错。“弟兄们都累坏了,连着三天没睡囫囵觉,要不咱明早天暖些再赶路?”

  尹喜刚要答话,喉间的话突然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掐断——“咔嚓”,“咔嚓”。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从两侧山林里传来,起初像松鼠跳腾,很快就变成了成片的脆响,像有无数只脚在暗处移动。他猛地站起,腰间佩剑“噌”地出鞘,剑刃映着篝火,泛出冷冽的光。

  还没等他喊出“戒备”,两侧的树林里已窜出无数黑影!那些黑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恶鬼,披着兽皮,戴着兽骨盔,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是犬戎的黑风部!传说他们的刀都淬了见血封喉的蛇毒,砍人时从不留活口。

  “有埋伏!”尹喜挥剑格挡,一支狼牙箭擦着他耳边飞过,箭羽带着破风的尖啸,“钉”地扎进身后的帐柱上,箭杆还在嗡嗡颤动,尾羽扫过他的耳垂,带着冰凉的触感。他余光瞥见王恒已将灯笼掷向柴堆,火光“腾”地窜起丈高,照亮了半个山坡——密密麻麻的犬戎兵正从树林里涌出来,滚石像冰雹般从坡上砸落,砸在帐篷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木杆断裂的声音混着士兵的惨叫,在山谷里炸开。

  “李校尉的警讯!”王恒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劈了个叉。尹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上,李敢的尸体被三支长矛钉在树干上,胸口插着支狼牙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他的头歪向一侧,眼睛却圆睁着,像是死死盯着营地的方向,右手还攥着半截烧焦的信笺,炭笔写的“林中有伏”四个字被血渍泡得发胀,墨迹潦草得几乎看不出原样,显然是临死前用最后力气划下的。

  “是我对不起他!”尹喜目眦欲裂,剑刃劈在一个犬戎兵的弯刀上,火星四溅。那犬戎兵咧嘴笑,露出焦黄的牙,嘴里喷着酒气和血腥味,弯刀趁势压下来,刃口离尹喜的脖颈只有寸许。他猛地侧身,剑从下往上挑,正中犬戎兵的咽喉,滚烫的血喷了他满脸。“是我没信他的示警!”李敢午后揣着信笺来帐里时,手都在抖,说在林子里见着黑风部的图腾,他却因为星图上“天街星明,行军平顺”的注解,骂了句“庸人自扰”——现在想来,那星象分明是黑风部故意放出的烟幕,让他错判了局势!

  “先生,前军快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连滚带爬地奔来,甲胄上的护心镜被箭射穿个窟窿,边缘还沾着碎骨渣。他刚喊完,一支箭就钉进了他的小腿,疼得他惨叫着滚倒在地,“他们人太多了,黑压压的,至少有五千!”

  尹喜扫了眼战场,心沉得像坠了铅。先锋营的五百人已折损过半,剩下的被犬戎兵围在中间,举着盾牌苦苦支撑,盾阵像惊涛里的孤岛,随时可能被浪头吞没。几个新兵吓得腿软,举着刀却忘了砍,转眼就被犬戎兵挑倒在地。他又望向北斗七星,夜风卷着硝烟吹过,勺柄似乎比刚才更偏了些,直指西南的那条山道——那里他白天勘察过,地势陡峭,只能容一人一骑通过,犬戎的骑兵根本施展不开。

  “改道!”尹喜大吼,声音劈风裂石,震得自己耳膜发疼。他挥剑劈开迎面砍来的弯刀,剑刃顺势抹过那犬戎兵的手腕,“所有人跟我走,沿北斗勺柄找山道!王恒,你带二十人断后,用震天雷!”

  震天雷是函谷关的秘器,瓦罐里装着硝石、硫磺和铁砂,引爆时能掀翻半片林子。王恒闻言,抹了把脸上的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三个圆滚滚的瓦罐。“先生保重!”他吼了句,转身招呼二十个老兵,往营地深处跑去。

  很快,三声巨响接连从身后传来,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个夜空。犬戎兵的嘶吼顿时乱了阵脚,不少人回头去看,冲锋的势头慢了下来。尹喜趁机率军突围,剑光如练,在夜色中劈开一条血路。他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肘弯往下淌,滴在地上,在月光下像串破碎的红珠子。

  山道狭窄得像被巨斧劈开的裂缝,仅容一人一骑通过。两侧的山壁湿漉漉的,不时有碎石滚落,砸在头盔上“当当”作响。尹喜走在最后,听见身后有绳索拖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几个犬戎兵正拉着根粗麻绳,想在道口架吊桥拦路。他挥剑砍去,绳索“嘣”地断成两截,犬戎兵摔了个四脚朝天。

  再回头望,营地已被犬戎兵占领,篝火被踩得四散,火星子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摔碎的星星。李敢被钉着的那棵老槐树在火光中格外醒目,树干被烧得焦黑,却还倔强地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路标。

  “北斗指引,不会错的。”尹喜对自己说,脚下的碎石硌得脚掌生疼,伤口被寒风一吹,疼得钻心,却不敢停步。《甘石星经》说“斗柄所指,即避凶之路”,此刻他只能信这星象了,信这李敢用命换来的示警,信这北斗不会骗他。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像面残破的旗帜。他摸了摸怀里的布防图,李敢的血渍已经干透,硬邦邦的硌着胸口。前面的士兵突然停住脚步,低声说:“先生,道被石头堵了。”尹喜上前一看,几块磨盘大的石头横在路中间,显然是犬戎兵提前布置的。

  “搭人梯!”他低喝一声,率先蹲下身子,“踩我上去!”几个老兵红着眼扑过来,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靴底的血泥蹭了他满脸。他咬着牙,感觉肩膀的骨头都在咯吱响,却死死撑着——李敢还在看着呢,他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终于,最上面的士兵推开了石头,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尹喜挥挥手让大家先过,自己依旧殿后。这时,他看见山道尽头的天空,北斗勺柄更亮了些,像是在为他们引路。他忽然想起李敢总说:“先生,星象这东西,你信它,它就给你指方向。”

  现在他信了。哪怕身后是犬戎兵的嘶吼,哪怕伤口疼得快要裂开,只要跟着北斗走,总能走出这该死的深林。他最后望了眼营地的方向,老槐树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漫天的火光在跳动。

  “走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告诉李敢,也像是在告诉自己。然后转身,毅然钻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身后的风声里,还混着震天雷余后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