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诚去杂-《玄元太子修道录》

  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玄元低垂的眉眼。他指尖摩挲着粗瓷碗沿,碗底那点褐色药渍像枚褪了色的印戳,印在米白的瓷面上,倒比碗沿的冰裂纹路更显眼些。方才尹喜的话像温水,慢慢漫过心尖——可不是么,方才静坐时,神念分明该像潭静水,偏生像匹脱缰的马,“嗒嗒”踩着卖花姑娘的吆喝声就窜出了院墙。

  那卖花姑娘的嗓音脆得像浸了蜜的银铃,“晚樱特价”四个字拖着点尾音,颤悠悠勾着人。玄元的神念就跟着那尾音飘啊飘,先是琢磨晚樱的花瓣——该是粉白掺着点绯色吧?像去年阿秀出嫁时鬓边簪的那朵,粉得透亮,偏花瓣边缘又洇着点霞红。转而又想起灶上的药罐,方才添柴时没细看,火是不是太旺了?药汁会不会糊在罐底,结成焦黑的痂?昨儿熬坏的那罐药,尹喜用竹刷刮了半宿,竹丝都磨秃了几根……念头像断了串的珠子,红的、白的、黑的,滚得满地都是,叮铃哐啷响。

  “可不是么。”玄元喉间低低应了声,指腹蹭过碗沿的冰裂,那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方才想着‘无念’,偏就念着卖花姑娘的篮子,想着那樱花开得稠不稠,这诚意不就驰了么?”

  尹喜正蹲在灶前,手里攥着柄竹刷,一下下刮着药罐内侧的焦痕。竹刷是新做的,竹丝青嫩,刮在陶土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他闻言抬了抬眉,额角的皱纹被火光映得深了些,“驰了便驰了,怕什么?”说着把竹刷往罐底重重一按,带起片褐黄的药垢,“就像放风筝,线松了,慢慢往回收便是。你看这竹刷,沾了药垢,多刷几下不就净了?”

  他把刷净的药罐倒扣在灶台上,罐口朝下,聚在罐底的水珠顺着弧度往下淌,连成道细细的水线,“啪嗒”滴在青石板上。“杂念起来时,别慌着骂自己‘怎么又走神’,那反倒是给杂念添了把火。”尹喜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掌心沾着点竹绿,“就轻轻‘哦’一声,知道了,然后把神念往丹田那点暖意上引,像牵风筝似的,慢悠悠往回拉。”

  玄元扭头望向灶膛,火苗正舔着柴薪,黄橙橙的火舌卷着柴块,“噼啪”爆出点火星。柴薪是前儿劈的,块头匀净,烧得正旺,木头纹理间渗出点松脂,遇着明火“滋滋”冒白烟,混着药香漫开来。他试着回想方才杂念纷飞的瞬间——那时丹田的暖意像颗被踩进泥里的珠子,蒙了层灰,模模糊糊的,连轮廓都看不清。若按尹喜说的,不慌不躁,只轻轻念着“回来”,那珠子会不会自己从泥里滚出来,重新亮起来?

  “就像……”玄元顿了顿,目光扫过檐下,风穿堂而过,挂在廊下的风铃“叮铃”响了声。那风铃是阿秀用碎瓷片做的,青一块、白一块,风一吹就转着圈儿唱,“风一吹就响,风停了,它自个儿就静了。不用去捂它的嘴,也不用盼着风别吹,对么?”

  尹喜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风拂过的水面,一圈圈漾开。他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腾”地窜高些,把他半边脸照得通红,“正是这个理。初学乍练,谁不是在‘杂念起’和‘收诚意’里来回打转?”他指了指院角,“就像学步的娃,晃了晃,跌了跤,爬起来再走,慢慢就稳了。你看院角那株新栽的玉兰,前儿被暴雨打得折了枝,今儿不也抽出新芽了?”

  玄元顺着他的手势望去,院角的玉兰确实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芽尖裹着层绒毛,像刚出生的雏鸟,怯生生顶破褐色的芽鳞。前儿那场暴雨凶得很,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啪啪”响,他亲眼见着玉兰最粗的那根枝桠被打得弯成了弓,最后“咔嚓”断在泥里,断口处渗着点黏糊糊的树汁,像在哭。没想才过两日,断枝旁就冒出这么点新绿,颤巍巍的,偏透着股劲。

  “功夫是磨出来的,急不得。”尹喜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沉。

  玄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握碗的温度,粗瓷的颗粒感顺着皮肤纹理渗进来,踏实得很。他试着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让神念轻轻落回丹田——这次没去想“别走神”,也没盼着杂念消失,就像捧着只刚破壳的雏鸟,指尖的力道松松的,连呼吸都放得缓了。

  呼——吸——

  鼻息间全是药香,苦里掺着点甘,是当归和甘草在悄悄较劲。方才那些纷飞的念头,卖花姑娘的吆喝、焦黑的药渣、阿秀鬓边的樱花,像退潮的水,慢慢往远处退。退到模糊时,丹田那点暖意又清晰起来,像浸在温水里的玉,润润的,稳稳的,不再是蒙尘的珠子,倒像被摩挲得发亮的暖玉,贴着气穴轻轻跳。

  灶台上的水珠还在滴,“嗒、嗒、嗒”,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些微不可见的水花。那声音不疾不徐,倒成了最好的计时声,一下,又一下,敲在玄元的神念上。

  他忽然觉得,这静坐的功夫,原就像这滴水。不必追着它跑,怕它滴得太慢;也不必盼着它快,嫌它扰了清静。就这么一滴一滴,顺着罐口的弧度,凭着自个儿的分量,落在该落的地方。哪怕偶尔偏了点,砸在石板缝里,也没什么要紧,下一滴总会调整着角度,稳稳落在原先的水印上,慢慢晕开片深色的痕。

  檐下的风铃又响了,风比刚才急了点,碎瓷片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玄元的神念却没跟着飘,就守着丹田那点暖,像守着炉边的炭火,不烧得太旺,也不让它熄了,就那么温温的,刚好能焐热掌心的寒气。

  “药快好了。”尹喜忽然说,手里拿着根竹筷,往药罐里轻轻一搅,“你听,这‘咕嘟’声,匀了。”

  药罐里的药汁正沸着,泡泡冒得匀匀的,不像方才那样“咕咚”乱撞。玄元睁开眼,灶膛的火光映在他瞳孔里,像两簇小火星,亮得很。他忽然懂了,所谓诚意,原不是攥紧了拳头去守,是像熬药那样,火太旺了就撤点柴,火弱了就添点薪,跟着那点暖意慢慢调,总能熬出最合时宜的温度。

  “嗯。”玄元应了声,声音里带着点刚醒的哑,却比刚才稳了些。

  水珠还在滴,嗒,嗒,嗒。这次听着,倒像在数着时辰,一分,一分,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