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过着意-《玄元太子修道录》

  晨光刚漫过丹房的门槛时,玄元正对着窗棂静坐。窗纸被晨露浸得微微发潮,透着朦胧的青白,像蒙上了层细纱。他盘腿坐在蒲团上,那蒲团是三年前从山脚下的老妪手里买的,麦秸芯子被坐得愈发松软,边缘的粗麻绳磨出了毛茸茸的絮。神念如一根刚抽芽的柳丝,轻轻系在下丹田气穴处,那里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水,随着呼吸微微漾动,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草木萌发的轻颤。

  可越想攥紧那丝暖意,那暖就越像指间沙,顺着经脉的缝隙悄悄往深处钻。玄元的眉峰不自觉地蹙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没入衣领时,惊得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能“看”到那暖意躲在命门穴附近,像只受惊的兔子,只要神念稍一用力,便缩得更紧,连带着气脉都跟着发涩,像是被砂纸磨过的竹管。

  “过于着意,就像攥着把沙子赶路。”尹喜端着药碾子从灶房出来,木底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碾槽里的枸杞被碾得沙沙响,暗红的果皮渐渐碎成浆,混着细小的籽,散出甜津津的药香。他站在玄元身后,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颤:“你越使劲,漏得越多,最后手里只剩点碎末子。”

  他把碾好的枸杞倒进粗瓷碗,殷红的粉末在碗底堆成小丘,边缘散落着几粒没碾透的籽,像撒了把碎玛瑙。“下丹田要的是知觉,不是执念。”尹喜用竹刮子把碾槽里的碎末刮干净,动作慢悠悠的,刮到槽角时特意顿了顿,“就像你走在路上,知道脚踩在地上,却不必盯着鞋底看,不是么?”

  玄元试着松开神念。那根紧绷的柳丝似的神念忽然舒展,像被春风拂过的柳条,轻轻搭在气穴上方。先前那股紧绷的劲一散,丹田的暖意忽然活了,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春芽,顶破薄薄的地皮,自在地舒展开鹅黄的瓣。他想起昨日静坐时,总想着“必须守住那片暖”,神念凝成了块硬疙瘩,堵得气脉都发闷,到后半夜竟觉得丹田发疼,像被绣花针扎着似的,一下下抽痛,害得他披衣坐了半宿,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知觉是‘知道有’,执念是‘必须有’。”尹喜用竹勺舀了勺蜂蜜,琥珀色的蜜在晨光里泛着流金,缓缓淌进枸杞粉里。他握着竹勺慢慢拌,腕关节转动的弧度又轻又匀,“你看这蜜,拌得匀了,枸杞才甜得润;拌得急了,反倒结坨,咽着都卡嗓子。”

  他把瓷碗推到玄元面前,碗沿还留着圈浅褐的药渍,是常年盛药留下的印记。“就像你夜里睡觉,知道自个儿躺着,却不会整夜想着‘我要躺着’——知觉自在,不必挂在心上。”尹喜往灶房走时,衣角扫过墙角的艾草堆,带起阵清苦的香,混着枸杞的甜,在屋里漫开。

  玄元闭上眼睛,这次不刻意去“找”暖意,只让神念像片云,轻轻浮在气穴上方。云影里藏着淡淡的光,既不追也不拦。没片刻,丹田那点暖就自个儿冒出来,先是气穴中央泛起针尖大的热,慢慢晕开,带着点痒,像有小虫子在皮肉下爬,从气穴爬到关元,又绕着脐轮转了半圈,最后乖乖落回原处,像只绕够了的小猫,蜷成团打盹。

  他不去追,也不去按,就那么“知道”它在,像知道自个儿的心跳——吸气时气穴微微收,那暖就缩成颗小珠子;呼气时气穴慢慢放,珠子便舒展开,成了片暖云。不必数,却清楚它在动,每一次起伏都和呼吸缠在一起,像藤绕着树,自然得让人忘了是何时开始的。

  忽然,院墙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大概是村头李家的双胞胎又在追打,清脆的嚷嚷声撞在墙上,弹进院子里,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玄元的神念微微一晃,暖意像受惊的鱼,“嗖”地往深处缩,几乎要钻进脊椎缝里。他的手指下意识蜷起来,刚想伸手去“捞”,尹喜“攥沙子”的话忽然在耳边响,便只是“知道”它缩了,像知道风吹过树梢会摇,没多做什么。

  片刻后,那暖竟又慢慢浮上来,比先前更柔,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裹着气穴轻轻颤。玄元忽然觉得,这暖意原是有灵性的,你越急,它越怕;你松了,它反倒愿意亲近。就像山里的小鹿,远远站着时,它敢探头看你;你一追,它早没影了。

  “这就是了。”尹喜坐在门槛上晒药,手里翻着刚采的艾草,青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被阳光照得像撒了层碎钻。他把艾草摊在竹匾里,每片叶子都要捋得平平整整,“知觉就像屋里的灯,你知道它亮着,却不必盯着灯芯瞧,该看书看书,该缝补缝补,光自个儿照着呢。”

  他把晒好的艾草捆成束,绳结打得又快又匀,挂在檐下时,特意让束与束之间留了指宽的缝,好让风穿过去。“下丹田的知觉也这样,你行住坐卧,它都在,不必时时攥着,反倒累着自个儿。”风从巷口吹进来,艾草叶互相蹭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说话。

  日头爬到窗棂正中时,玄元的神念已像池静水。丹田的暖意明明灭灭,像水面的阳光,有时聚成亮斑,有时散成金雾,他却始终“知道”那暖在。就像知道自个儿的呼吸——吸时丹田微微收,暖光便往中心聚;呼时微微放,暖光便往四周漫,自在得很。

  气穴里的元气顺着经脉流转,过阳关窍时,他能觉出那处皮肉下的温润,像摸着块暖玉,却不必刻意去想“这是阳关窍”。就像走在路上,脚踩过石板,知道是石板凉,踩过草地,知道是草叶软,却不必弯腰去摸,不必低头去看,身体自会记住那份触感。

  尹喜煮的药汤在砂锅里咕嘟响,药香漫进丹房时,混着檐下艾草的苦,竟生出种清润的甜。玄元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春水浸过,软了许多。他想起初学静坐时,总把“守住丹田”当成扛石头,屏着气、咬着牙,越扛越累,气脉都跟着发僵,到后来一打坐就发怵,像要去搬座山似的。

  如今才懂,知觉原是最轻松的事——就像春江水暖,鸭不必想“水要暖”,只消游在水里,自然知道暖了;就像花开,不必数着日子等,到了时节,瓣自会张开,香自会散开。

  他起身时,丹田的暖意像片羽毛,轻轻贴在气穴上,随着动作微微飘。走在院子里,踩过青石板的凉,那暖便往脚底漫一点,像给脚底板垫了层棉;闻着艾草的香,那暖又往鼻尖凑了凑,带着点痒。它始终在,像贴身的小袄,不必惦记,却处处都在,你动,它也动,你静,它也静,像多年的老友,默契得不用说话。

  檐下的艾草被风吹得轻晃,几片老叶落下来,飘到玄元肩头。他伸手拂去,指尖刚碰到艾叶,丹田的暖意便随着这动作轻轻颤,像在回应他似的,漾开圈比先前更柔的光。

  玄元站在院子中央,望着墙头探出的桃枝,枝上的花苞鼓得圆圆的,像藏了堆粉色的梦。他知道,往后静坐,再不必较劲了——知觉自在,如同天地自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从不用谁催着、赶着。守住那份“知道”,便守住了最本真的暖,像守着院里的花,不必天天浇,不必时时看,它自会在春风里,开出满枝的好颜色。

  灶房的药汤“噗”地沸了,尹喜的声音传出来:“药好了,过来喝吧——加了蜜,不苦。”玄元应了声,往灶房走,丹田的暖意随着脚步轻轻晃,像揣了只温驯的小兽,正用鼻尖蹭着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