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复之功-《玄元太子修道录》

  丹房的烛火已燃过半,烛芯结着颗红豆大的灯花,将墙壁上悬挂的《黄庭经》拓片映得忽明忽暗。玄元盘膝坐在寒玉蒲团上,蒲团边缘的冰纹在烛影里浮动,像冻住的涟漪。他丹田那片暖雾已凝成半透明的玉球,约莫拳头大小,悬在脐下三寸的虚空里,心光藏在球心,像枚裹着金边的月光石——那金边是神,玉质是气,温润的光泽是精,三者缠成一团,分不清哪是精的润、气的暖、神的亮,只觉通体融融,像浸在春日的温泉里,连骨缝都透着松快。

  这是“氤氲打成一片”的境地。玄元花了整整九个月才走到这一步:从初时气脉乱窜的焦躁,到后来心光与真气相触时的战栗,再到此刻暖玉悬于丹田、周身气脉如流泉般贯通的安稳。他抬手抚过小腹,指尖能感受到玉球的震颤,像摸着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温热、柔软,带着蓬勃的生息。

  可就在昨夜,这团暖玉忽然颤了颤。

  起初是球心泛起丝极细的金芒,比发丝还细,却亮得惊人,像初春第一缕钻破冻土的阳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玄元心头一动,那是种本能的欣喜——九个月来,尹喜总说“重阴之下有一阳”,这金芒想必就是那“一阳”了!他刚想凝神去“抓”,指尖的意念刚触到玉球,那金芒“嗖”地就散了,像被风吹灭的火星。暖玉球跟着缩了圈,边缘渗出些凉意,像被泼了勺冷水,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阵寒噤。他睁眼时,额角已沁出冷汗,掌心的汗濡湿了膝头的麻布裤——分明是“美景现前”,却因那一动念,反倒从先天境落回了后天,真气在经脉里乱撞,像是迷路的孩童。

  “这便是‘来复’的关口。”尹喜的声音从烛影里浮出来,他正坐在角落的木案后,指尖捏着三枚铜钱,往龟甲里掷。铜钱撞在甲片上,发出清脆的“叮”声,在寂静的丹房里荡开。“重阴之下藏着一阳,就像冬尽时埋在雪底的草芽,你一盼,它反倒怯了;你一急,它干脆烂在土里。”

  玄元望着烛苗发呆,烛芯的灯花又大了些,像颗红珊瑚。三个月前,他还在为“心光入气”犯愁——那时真气总像匹野马,心光稍一靠近就惊得乱窜,后来还是尹喜教他“以息驭气”,像用缰绳牵马似的,让呼吸带着真气慢慢走,才渐渐打成一片。如今暖玉成团,却栽在了“一阳初现”的刹那。那缕金芒明明是先天之气的苗头,是突破境界的钥匙,怎么就抓不住呢?

  “师父,”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定中初醒的沙哑,“方才那光,像极了三年前在终南山看见的启明星,亮得很,却一碰就躲。”

  尹喜将龟甲里的铜钱倒出来,三枚铜钱在案上转了个圈,排成“乾”卦的纹路——六爻皆阳,像道横贯天地的光。“启明星要等天快亮时才肯稳稳地悬在东方,你若半夜就盯着天,只能看见乌云。”他俯身从丹炉里捻出粒通红的丹砂,丹砂还带着炉底的温度,他走过来,用指尖蘸了点清水,将丹砂按在玄元眉心,“玄关一窍藏在‘无’里,那金芒不是‘看见’的,是‘觉’到的。你试着把‘看’收回来,用皮肤去‘摸’,用骨头去‘听’。”

  玄元重新闭目,眉心的丹砂像颗小小的火种,带着温和的灼意。他想起尹喜教的“松脊法”:从尾椎开始,一节节往颈椎松,像褪掉层紧绷的壳。初练时总不得要领,背脊硬得像块木板,尹喜就拿根软木杖,哪节脊椎发僵就轻轻敲一下,“人老先老脊,脊松则气通”。此刻玄元刻意放缓呼吸,想象尾椎骨是片刚抽芽的柳叶,随着呼气向下沉,一节节地松:骶椎像春水漫过鹅卵石,腰椎如柳条轻晃,胸椎似蝴蝶振翅,颈椎若云絮飘移……

  松到第七节胸椎时,后腰忽然微微发烫,不是暖玉球那种绵柔的暖,是种带着劲的烫,像有粒火星在尾闾骨那里炸开——正是昨夜金芒冒头的位置!玄元心头一凛,刚要集中注意力去“看”,忽然想起“松脊”的要诀“不追不随”,赶紧把念头散开,只让那点烫意自己漫延。

  奇妙的是,这一松,烫意竟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条小火蛇,爬过命门时,暖玉球“嗡”地颤了颤,球心那缕金芒又冒了出来,比昨夜更亮些,像根细金丝,在玉球里轻轻晃。玄元屏住呼吸,生怕又惊散了它。

  “踏住火云。”尹喜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散了那丝光,“用息裹着它走,别用念拽。”

  玄元下意识想屏住呼吸——这是他以前的老毛病,总觉得“憋气才能聚气”,却总在憋气时把真气憋成了死气。此刻他猛地想起尹喜说的“柔其息”,便任由呼吸像春风拂过湖面,自然地吸,自然地呼:吸气时,胸腔像晨露滴落的荷叶,微微舒展;呼气时,腹部如夕阳下的归帆,缓缓收拢。那丝金芒竟真的跟着息的节奏动起来,呼时往下沉半分,吸时往上飘寸许,像被气流托着的蒲公英,自在得很。

  小火蛇爬到夹脊关时,金芒忽然顿了顿,像遇到了门槛。玄元心头一紧,那是种本能的焦虑——夹脊关向来是气脉的“隘口”,以前练“气沉丹田”时,真气总在这里卡壳。他差点又动念去“推”,就在这时,后腰的烫意忽然浓了些,像有人用温热的手掌推了把金芒,竟推着它往前挪了挪。玄元忽然明白——原来是“铁鼓”在响!尹喜曾说“敲铁鼓而过三关”,尾闾、夹脊、玉枕三关,气至则关开,那烫意便是鼓点,金芒跟着鼓点走,哪用得着刻意去“推”?

  他彻底松开念头,只做个安静的“旁观者”。金芒过夹脊关后,像得了势的小溪,顺着脊椎往上淌,过玉枕关时,玄元只觉头顶百会穴微微发麻,像有根针轻轻扎了下,随即一股清凉从头顶灌下来,像山涧的泉水落入深潭——那是“天清之气”!清凉与金芒在泥丸宫撞了个满怀,暖玉球瞬间炸开,化作漫天光点,金芒裹在光点里,像颗被星雾捧着的小太阳,照亮了整个识海。

  “昆仑顶到了。”尹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不知何时已站在玄元面前,手里拿着盏琉璃灯,灯光透过琉璃,在玄元脸上映出流动的光斑。“这便是‘休息于昆仑’——不是停下来,是融进去。”

  玄元在一片光海里睁开眼,烛火的光晕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他摸了摸眉心,那粒丹砂已化在皮肤里,留下点淡淡的红,像颗胭脂痣。后腰的烫意还在,却变成了暖烘烘的流,顺着脊椎循环往复,像山泉绕着山根打转,每流转一周,识海里的光点就亮一分。

  “现在再摸那金芒,是什么感觉?”尹喜问,将琉璃灯往玄元面前凑了凑,灯光里能看见细微的尘埃在飞舞,像无数个小星辰。

  玄元试着“觉”了觉,忽然笑了:“像摸着自己的心跳,不用看,不用抓,就知道它在那儿,稳稳的,暖暖的,从来没离开过。”不是刻意去感受,而是它本就与自己一体,就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呼吸在肺叶里起伏,自然得不需要任何念头去维系。

  烛苗“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墨画。画里,玄元的轮廓渐渐与光海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他的肩,哪是光的边。玄元忽然想起尹喜常写的那句“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原来所谓“来复之心”从不是“抓住”,而是“认出”——认出那藏在重阴里的一阳,本就是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血,是从先天带来的种子,只等着在后天的土壤里,凭着那点“不动”的耐心,长出通天的藤。

  天光渐亮时,丹房的烛火自然熄灭,第一缕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玄元眉心的红痕上,像给那颗“种子”镀上了层金边。他站起身,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春雪落在松枝上的声音,周身的光点已收归丹田,凝成颗蚕豆大的金丹,转动时,金芒从丹体里透出来,在衣袍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师父,”玄元开口,声音里带着新生的清亮,“原来‘来复’不是等太阳升起,是知道自己就是太阳。”

  尹喜正将龟甲里的铜钱收好,闻言回头,眼里的笑意像晨光般温暖:“是啊,等风来不如追风去,追风去不如化作风——你看那光,不就住在你丹田里了吗?”

  窗外的晨鸟开始鸣叫,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玄元望着丹田那颗金丹,忽然明白,所谓炼心,从来不是与自己较劲,而是终于懂得:最珍贵的东西,从不需要费力去抓,因为它本来就属于你,如同阳光属于天空,溪流属于大地,而那缕金芒,属于每一个懂得“不刻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