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最狠的刀是让人看不见它-《李言李语》

  第三日清晨,京城还未完全苏醒,薄雾如纱笼罩街巷。

  第一张传单出现在东市米行门口的柱子上,被晨起扫地的伙计随手揭下,本想拿来包米,目光一扫却顿住了。

  “如何防止官仓蛀虫?”

  下面没有煽动之语,没有血泪控诉,只有一行小字:“请写下你的想法,贴回任意坊墙。”

  伙计愣了半晌,竟不自觉从袖中摸出炭笔,在空白处写下一排字:“每月换仓吏,三人轮管,互为监督。”

  他写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一个卖米的粗人,也开始琢磨起朝廷的事了?

  可这并非孤例。

  半个时辰后,西城医馆外挂出第二张:“怎样让盲人也能读榜文?”旁边已有人用锥子在木板上刻出凸点符号;北巷驿站前,有人围着“漕河淤塞谁来清”争论不休,甚至搬出了孩童画的河道图;就连最僻静的尼姑庵墙上,也贴着一张:“女子若想科考,当从何处破局?”

  无一例外,每张传单下方皆留白纸一片,仿佛一张张无声的邀请函,邀请每一个路过的凡人,参与一场从未有过的对话。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宫里的人,也开始传阅。

  尚衣局的小太监躲在更衣间角落,偷偷翻看一张被油纸包好的传单,指尖在“皇帝该不该亲自下田”一题上来回摩挲。

  他不敢落笔,却用蚂蚁形状的炭痕圈住了“该”字。

  那是他自幼在浣衣局学来的暗记方式,只有极少数老人才认得。

  当晚,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奉命清查禁物,在一个小火者床铺下搜出七张传单。

  他本欲焚毁,可目光触及那蚂蚁标记时,手猛地一颤。

  “这……这不是当年浣衣局苏姑姑教孩子们记账的法子?”

  他怔在原地,老眼浑浊,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总穿青灰衫、说话轻缓却句句扎心的掌事姑姑,曾蹲在井边对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说:“你们不必记住答案,只要学会怎么问问题。”

  那一夜,李德全独自坐在灯下,将七张传单铺满案头。

  他没烧,也没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蚂蚁标记的那一张,悄悄藏进了《往年内务档》的夹层。

  与此同时,京郊三十里外的一所义学内,书声琅琅。

  萧玦一袭素袍,立于窗外槐树之下,面容隐在阴影里。

  他并未通报身份,只说是远道来的游学先生。

  讲台上那位年轻教师正带领学生辩论今日课题:“天子亲耕,是仪式还是责任?”

  “仪式!”一名瘦弱少年站起,“天下万机,岂能因一亩三分地耽误?”

  “不然!”另一人反驳,“若连帝王都不知稼穑之苦,何以体察民艰?”

  更有大胆者提出:“不如设‘体验日’,三品以上官员轮流下田,收成归贫户。”

  课堂吵得像一锅沸水,可萧玦的视线却死死盯在课毕发放的评分表上。

  那表格设计得极为古怪:不评对错,不论文采,只打三项分——

  质疑深度、证据质量、能否自我修正。

  他的呼吸微滞。

  这套逻辑框架,他曾在一份旧年奏折附录中见过。

  那时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偶然翻到苏识呈递的《关于改革宫学策论考评之建议》,其中便提到:“真正的思辨,不在结论,而在推演过程。”

  后来那份奏折被烧了,理由是“蛊惑人心”。

  如今,它却以另一种形式,活在这乡野学堂之中。

  萧玦默默接过教师递来的副本,指尖抚过纸面,仿佛触到了某个早已消逝的灵魂。

  他未发一言,只将纸折好,收入袖中。

  当夜,紫宸殿烛火通明。

  一名内阁大学士呈上新政条陈,建议严查民间私设议政场所。

  萧玦提笔朱批,字迹冷峻刚硬,到最后却忽然停顿片刻,蘸墨再落——

  “此议可试行,但须设三问:谁受益?谁受损?如何验证?”

  笔锋收束,宛如刀落。

  消息尚未传出,京畿之外已有异象。

  那日深夜,雷暴骤至,狂风撕扯天地。

  闪电劈落,“野策坊”残存的木桩轰然炸裂,燃起幽蓝火焰,既不灼人,也不蔓延,反倒映得四野通明。

  翌日清晨,百姓战战兢兢前来查看,却发现灰烬中央,土地竟凹陷出一行清晰字迹:

  “自由不是挣脱锁链,而是忘记曾被束缚。”

  无人相信这是自然形成。

  钦天监连夜测算星象、查验雷纹,最终惶恐上奏:十七处类似地点,包括边关驿站、江南书院、西北屯田营,皆在同一时辰出现相同文字,皆由雷火灼烧而成,笔迹一致,毫无破绽。

  满朝震惊,唯萧玦端坐龙椅,神色不动。

  “天若有意,何必藏言?”他淡淡道,“由它去。”

  数日后,春阳初照,“野策坊”废墟之上,竟长出一片金黄野葵花,迎风摇曳,生机盎然。

  小核桃侄女每日清晨都会来此清扫,洒水、松土,如同照料一座无碑之墓。

  这一日,她正俯身拔草,忽觉脚边泥土松动,似有异物。

  她蹲下挖开浮土,指尖触到一角硬纸。

  抽出一看,是一封无署名信。

  信封泛黄,边角磨损,显然经手多人。

  她缓缓展开,里面仅附一页残章,墨色斑驳,文字断续,标题依稀可辨:

  《角色自由意志》

  她心头一震,急忙从怀中取出那半页烧焦的原始残卷,颤抖着对照起来。

  两页纸上的内容本应相同,可眼前这页,某些句子却像是被人用不同时期的笔迹拼接而成——有的苍劲有力,似出自老年之手;有的稚嫩歪斜,仿佛孩童涂鸦;还有一行,竟是用朱砂写就,如血未干。

  更诡异的是,其中一段话,赫然是她自己三年前写下的笔记,可那时,她根本不可能接触这份文献……

  风起,葵花簌簌作响。

  她握紧残章,指节发白,眼中惊涛翻涌。

  封面无名,仅印一只简笔蚂蚁,线条稚拙,却透着倔强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