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别等圣人显灵-《李言李语》

  春寒料峭,京郊流民营外的官道上,雾气如纱,裹着腐草与焦土的气息。

  荒地边缘,几排低矮茅棚歪斜矗立,咳嗽声此起彼伏,像钝刀割在寂静的晨风里。

  百姓们蜷缩在门后,眼睁睁看着孩子高烧抽搐,却无人敢靠近——疫病初起,官医迟迟未至。

  有人说是朝廷不认这处流民身份,也有人说医官畏死不敢入营。

  无论真相如何,命悬一线的不是政令,是人。

  就在这死寂将溃之时,一道黑影踏雾而来。

  他穿一袭粗布黑衣,头戴素帽,肩背药箱,脚步沉稳得仿佛踩在时间的缝隙上。

  没人认出他是谁,只有一名曾在皇城角楼值夜的老兵猛地睁大双眼——那身形,那步态,分明是那个夜里脱下龙袍、挂在槐树上的“弃袍大人”!

  男子不语,径直走入最深处一间茅屋。

  屋内孩童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他放下药箱,取出银针,指尖微颤却落点精准,三针下去,孩子喉间痰鸣渐缓。

  “拆门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铁锤砸地,“做担架,把重病人集中到东侧空棚。”

  众人迟疑。“这……不合规矩……”

  “病不等人。”他抬眼,目光冷冽如霜雪划过,“规矩可以改。”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之墙轰然崩塌。

  几个青壮咬牙抡斧,木屑纷飞中,门板应声而落。

  他又命人割席为布,层层叠叠缝成简易口罩,分发给巡诊者。

  一名老妇颤抖着手接过布条,眼泪滚落:“几十年了……头一回见官人自己动手救我们。”

  夜幕降临,营地一角的破墙上,火光摇曳。

  男子蹲在地上,手持炭笔,一笔一划勾勒出整片营区的布局图。

  隔离区、配药线、巡诊班、焚尸位……条理分明,环环相扣。

  更令人震惊的是,一位曾偷偷抄录过苏识遗稿的旧吏盯着那图,忽然浑身剧震——这分明是《疫病推演录》残卷中的手绘草图!

  那是当年尚宫局秘藏、据传由已故掌事姑姑苏识亲笔所绘的防疫方略,早已失传多年!

  “他怎么知道?”老吏喃喃,“连方位角度都一模一样……”

  没人能回答。

  但他们看见了结果——三日之内,新增病例锐减,高热退去,哭声渐歇。

  原本欲逃的流民竟自发组织起来,按图行事,甚至开始轮值守夜、登记用药。

  而在城西那座低矮破败的驿站里,萧玦正俯身于油灯之下,翻阅今日送来的匿名册页——一本工部废案的残卷,边角焦黑,字迹模糊。

  他逐行批注,朱砂圈出数据矛盾之处,又以蝇头小楷补全计算逻辑,最后写下一句:“若依此图施工,三年必溃堤。”

  老兵坐在灶边誊抄,笔尖顿了顿:“真要送去户部?他们上次收到您的批注,差点把值房掀了。”

  “那就让他们再掀一次。”萧玦合上册子,眼神平静,“比起愤怒,我更怕他们继续装睡。”

  翌日清晨,六部值房陆续收到匿名投递的誊抄本。

  起初皆嗤之以鼻,视为狂徒挑衅。

  可没过几日,刑部一桩冤案爆发——七名农夫因“纵火”被判流放,证据便是口供一致。

  尚书亲自复核时,猛然想起那批注中红笔标注的一句:“此供词语气一致,七人同写一人稿。”

  细查之下,果然出自书吏代笔,原案瞬间瓦解。

  “谁写的?”尚书厉声质问。

  送件的老兵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句:“一个听得见哭声的人。”

  消息如野火燎原。

  “诤堂”青年闻讯而动,自发结成“查漏队”,对照批注追查各地政令执行偏差。

  江南漕粮损耗率连年虚报?

  他们顺藤摸瓜,挖出背后官商勾结的利益链;北方军饷发放账目不清?

  一组学生比对十年记录,竟发现空饷名录高达三千余人,每月吞金无数!

  证据汇编成册,题曰《民勘录》,直呈内阁。

  宰相暴怒,下令封禁。

  可第二日,街头书坊已私印流传,封面赫然写着:“哪县多收三升米,哪营少发一双靴”。

  顽童在巷口拍手背诵,妇人买菜时也能随口议论。

  权力的堤坝,正在被一句句真话凿穿。

  而在无名馆的旧堂前,风铃轻响。

  一只粗陶碗底残片静静摆在案上,炭笔小字依旧清晰:“如果她们能说话,会不会选不同的路?”

  角落里,一个盲女弟子小满默默抚摸着残片边缘,指尖微微发抖。

  她听了一整夜关于《民勘录》的讲述,听见人们说,原来公文不是天书,税赋可以算清,谎言藏不住细节。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晨光微露的方向,低声问:“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教大家看懂这些?”

  没有人回答。

  但风穿堂而过,吹动墙上那幅尚未揭下的《分疫图》,也拂过案头一堆等待整理的旧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墨迹未干,仿佛仍在呼吸。

  夏夜的风裹着燥热,在河面掀起一层层细碎波光。

  萧玦坐在青石堤岸上,膝头摊开一册粗纸簿,手中炭笔轻动,记录着白日里市井小贩、挑夫走卒口中的俚语新政——这些不成文的“民声”,是他唯一愿意倾听的朝堂回响。

  忽而,远处火光撕裂了夜幕。

  不是燎原之势,却刺目得令人心颤。

  那方向,正是昔日“贤媛祠”旧址改建的“诤堂”。

  他曾亲眼看着一群盲女、残吏、流民遗孤,在废墟之上一砖一瓦搭起这座不供神佛、只传真话的讲堂。

  如今,火舌舔舐着门楣,映出焦黑的横匾:“以理争之”。

  官兵来得很快,却未见喧哗。

  火势微弱,仅焚毁了堂中最显眼的一幅画像——林十三身穿旧制宫袍,手持《分疫图》,眉目温静如生前最后一刻。

  画像下方,一张黄纸压在瓦砾间,墨迹淋漓:

  “伪贤者不必供,真话才该烧香。”

  萧玦立于祠前,指尖抚过焦卷的画边,沉默良久。

  他忽然笑了。极淡,却如破冰之刃。

  提笔,在随身携带的批注末尾添上一句:

  “当人们不再需要榜样,而是争做镜子——她赢了。”

  三日后,京畿八乡震动。

  “无名馆”盲女弟子小满,立于残垣高台,面前是百余名衣衫褴褛却目光灼灼的百姓。

  她手中握着一张泛黄缴税单,声音清亮如泉击石:“诸位可知道,你们每年所纳‘河工捐’,本应三成归渠坝修缮?可这张单据上,写着‘全额解运工部’——可工部账册,十年未列此支!”

  台下哗然。

  一名老农攥紧手中自家税引,踉跄上前:“我……我村里正年年加收两斗米,说是‘备灾银’,但从不见存粮……若照姑娘所说算法……这二十年,竟多收了三千石!”

  人群沸腾。

  当晚,那老农徒步返乡,召集全村壮丁围坐祠堂,逼里正交出账本。

  一页页核算,一笔笔对勘,最终将历年克扣明细贴于村口。

  村民公选账房,重立约法,自监赋税出入。

  消息如野火穿林。

  邻村效仿,半月之内,八乡结盟,自称“共审盟”,定期互派代表查账,凡有疑处,敲钟聚议。

  更有孩童在田埂上背诵《错政课》口诀:“抬头看印,低头算数;官话听三遍,银钱要对路!”

  工部震怒,遣员携令前往镇压,斥其“僭越礼制,煽乱乡里”。

  可当差役踏入主盟村落祠堂时,却被数百村民团团围住。

  案上摆着十年水利拨款文书、户部转运记录、地方仓廪报表,一名戴着眼罩的小满亲传弟子当众提笔演算:“嘉和六年,拨款三万两,实收九千;七年,四万,实收一万二——请问大人,剩下那些银子,是化成了雨,还是变成了鬼?”

  差役语塞。

  村民齐喝:“算不清,不准走!”

  那一夜,祠堂灯火通明,账目逐条清算,墨迹浸透纸背。

  而墙外,数十张手抄告示悄然张贴于各村路口——

  “你说这合理吗?”

  字迹各异,或歪斜,或娟秀,却如利针扎进沉睡的秩序。

  次日清晨,萧玦行至长街。

  风拂过一排排木栏,上百张纸页猎猎作响。同样的标题,遍布全城:

  他驻足良久,抬手轻抚其中一页。

  墨痕未干,仿佛尚带着书写者的呼吸与愤怒。

  远处,一个七八岁孩童蹦跳而来,指着告示大声念给母亲听。

  妇人一边搓洗衣物,一边冷笑:“咱们交的税,够建三座桥了,可去年发大水,桥塌了没人修……你说,合不合理?”

  萧玦转身离去,身影没入晨雾。

  而在紫禁城深处,内阁值房烛火未熄。

  一份密报静静呈于御案之上,朱批尚未落下,唯有几个颤抖的字迹草草勾就:

  “民智已开,恐难再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