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在飞来飞去中我说“对不起”-《李言李语》

  “对不起”三个字,似薄薄纸片在气流中颠簸不定,无依无靠,终于消融于机舱沉闷的空气里。

  舱外,层云如雪山堆积,阳光刺目得几乎要灼伤眼睛,这光亮反而让我更加茫然,仿佛自己是悬在天地之间一个微小的点,既无依凭,又无方向。

  我倦怠地合上眼,却无法真正入眠,只觉心思如气流般起伏不定。

  更多时候我其实向往雨天,淅淅沥沥的雨丝里,两人挤在一把小伞下,肩臂相触,呼吸可闻,那欲说还休的温热是种多么踏实的暖意;我也爱雪,踏过雪地,身后一串长长的脚印,如同时光为生命刻下的印记,清晰又渐趋模糊。

  偶尔,索性在无人雪野打个滚,仿佛用身体最原始的触感,便能短暂唤醒那沉睡已久的少年心气,哪怕只是片刻回光返照。

  可惜此刻窗外只有无垠的刺眼晴空,百无聊赖啃噬着这个漫长的午后。

  我焦灼地盼着夜色快些吞噬这白昼,好让我能去“中国城”或者“1 1”、“滚石”那些名字喧嚣的地方,把自己投入喧嚣的鼓点与旋转的灯光里。

  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间,热水冲刷着麻木的皮肤,然后倒在床上写日记,字里行间,想必全是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在甜蜜的幻觉与冰冷的现实之间,被反复拉扯着沉入梦乡。

  倘若,我尚能拥有梦境的话。

  电话铃声骤然撕裂了这凝滞的时光。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唤,是东北女孩特有的、带着甜味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尾音:“gg,飞过来吧,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惯用的盾牌“忙、忙、忙”还未来得及举起,对方已轻巧地一剑封喉:“来不来你看着办吧。来,大连还是你的家,你的兄弟姐妹还是你的兄弟姐妹;不来,你以后就不要再来大连了。”

  乖乖龙的冬,这最后通牒,分量如铁!

  我低头看表,指针已逼近下午两点——飞往大连的航班,四点左右起飞?那座城市,那些面孔,我无法想象就此割断。于是匆匆交代了工作,订票电话拨得飞快,抓起外套便奔向了机场,像一粒被强力磁石骤然吸附过去的铁屑。

  仓促之间,我几乎赤手空拳,连向朋友们道别一声都来不及。

  机翼下,城市逐渐化为模糊的版图,那未曾出口的歉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对着舷窗外流动的云海,我无声地喃喃:“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不告而别的匆忙。”

  飞机降落在暮色初临的大连,海风裹挟着湿润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走出闸口,小敏的身影已在接机人群里跳跃着挥手,那笑容里,果然藏着东北姑娘特有的爽利与一丝佯装的薄怒:“哎哟,大忙人还真给面子啊!我还琢磨着,这‘兄弟姐妹’的门槛,今儿怕是要给你焊死了呢!”

  她身边围着的几张熟悉面孔,也纷纷笑闹起来。那些笑容并无真正的芥蒂,只有久别重逢的暖意——仿佛我这仓促的“神秘失踪”从未发生。

  可越是如此,我心中那声未能当面向更多人传递的“对不起”,便愈发清晰沉重起来。

  夜晚的喧嚣最终在“滚石”KtV的包房里达到顶峰。

  彩灯流转,音乐震耳欲聋,啤酒瓶碰撞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小敏被簇拥在中央,脸上染着兴奋的红晕,烛光映亮了她的笑靥。

  轮到我唱歌时,我点了首略带伤感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当唱到那句“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时,包厢里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我目光扫过一张张在幽暗光影中熟悉而年轻的脸庞,他们或举杯,或跟着节奏轻晃身体。

  忽然间,一种深刻的疲惫混合着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这喧嚣的欢乐底下,难道不也流淌着相似的漂泊感?我们这些在都市霓虹里浮沉的人,不正是靠着彼此这点点微弱的光亮和短暂的相聚,才得以确认自己并非真的孤悬于世?

  那些能包容你“神秘失踪”的朋友,那些愿意在彼岸亮着灯等你的人,他们本身,就是这漂浮生涯中最坚实的陆地。

  曲终人散,夜已深沉。小敏醉意微醺,却执意要送我去酒店。

  街灯昏黄的光晕被海风拉长又揉碎,铺在寂静的滨海路上。她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其实……能来,就够了。电话里那么凶,是怕你真不来。”

  她顿了顿,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对不起’这种话,对我们,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清楚,谁不是飞来飞去、身不由己?”

  她的话语像温热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我心中那块叫做歉疚的礁石。

  是的,这时代的速度裹挟着我们,在天空与大地间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我们都是网中奔忙的飞虫,每一次仓促的起飞与降落,哪一次不是对某个角落、某些心绪的无声辜负?

  这“对不起”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错处,更像是对这匆忙人生本身,一句疲惫而认命的叹息。

  回程的飞机再次爬升,将灯火璀璨的大连港抛向下方,渐渐缩成一片细碎的光斑。

  机舱内光线幽暗,邻座乘客早已沉入梦乡。舷窗成了镜子,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轮廓。

  我凝望着窗外翻涌不息的云海,它们像是凝固的白色浪涛,无声地奔涌在永恒的寂静里。

  在这万米高空,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心中却渐渐澄明起来。

  原来在这永无止息的“飞来飞去”中,生命真正的重量,并非悬于高空,而是系于那些愿意在地面为你点灯、等你归航的人身上。

  他们理解你风中飘零的仓皇,接纳你不告而别的“对不起”,甚至在你降落之前,便已默默原谅了你所有的身不由己。

  我轻声对着舷窗上自己的影子重复着那三个字,如同祷语。

  此刻终于明白,那“对不起”并非仅仅是对缺席的告罪——它更像是对被辜负时光的痛惜,更是对那愿意包容你所有“飞来飞去”之狼狈的灯火,一份至深的感激。

  原来那肯容你“神秘失踪”又归来的地方,正是这漂泊生涯里唯一可称故乡的所在;那些能消解你“对不起”的人,才是支撑我们在无垠天空之下,一次次重新飞起的、最结实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