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我不当灯塔,我埋了火种-《李言李语》

  冬至祭典的烟火早已散尽,京城恢复了惯常的肃静。

  可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三个月过去,春寒料峭,南方八百里加急奏报如雪片飞入内阁——水患复起,江堤溃口三处,沿岸十二县成泽国。

  百姓流离,饿殍载道,而朝廷依新规派出的观政使已赴灾区半月,却迟迟未报进展,仿佛被那片泥泞吞没。

  朝堂震动,御前会议连开三日,争论不休。

  有人言灾情复杂需缓行,有人斥地方瞒报成风当严查。

  唯有皇帝沉默,目光落在空悬的九卿顾问席位上——那个本该坐在那里的人,小荷,自辞官后便再无音讯。

  而在江南某座无名小镇的客栈内,一盏油灯摇曳,映照着女子低垂的眼睫。

  小荷正翻阅一本旧册,《百地人心录》节选,纸页泛黄,边角卷曲。

  这是她巡游各地时收集的民间情绪样本汇编,原是为梳理“识学”底层逻辑所用。

  可就在翻至某页时,指尖忽地一顿。

  半片枯叶,夹在纸中。

  她瞳孔微缩,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一片干枯的梧桐叶,边缘焦褐,脉络清晰——正是当年她与苏识定下的“异常信号”。

  只在极端危机、无法明言之时,由信得过之人传递。

  一次代表警觉,两次意味着崩塌将至。

  她迅速追查来源,得知此书乃北境老兵之孙所献。

  那少年随军迁徙途中亲历南方乱象,附言寥寥数字:“百姓说官话像念经,没人听真话。”

  小荷盯着那行字,心头猛然一震。

  这句话,太熟了。

  当年苏识是如何揪出户部贪腐大案的?

  正是从一堆语气平板、措辞僵化的奏折中嗅出不对劲——那些官员写“臣惶恐”时毫无波动,称“百姓哀嚎”却语调平稳,如同背书。

  于是她顺藤摸瓜,挖出整个系统性造假链条。

  而现在,同样的气息,再度浮现。

  她合上书,起身推开窗。

  夜雨淅沥,远处河面黑沉如墨。

  她知道,这不是天灾单独在作祟。

  次日清晨,驿车悄然驶出镇外。

  车上只有两人:一名裹灰布斗篷的妇人,和一个背着药箱、神情拘谨的年轻吏员——记录吏阿简,曾是影阁最擅长速记与摹音的暗探之一,如今甘愿追随她走这条无人问津的路。

  她们没有持令符,不带影卫,甚至未向任何机构备案。

  名义上,她们是游方医助,前往灾区施药济民。

  抵达重灾区南陵府界时,天色阴沉。

  沿途所见,尽是断壁残垣,田地泡在浑浊水中,孩童赤脚踩着烂泥拾柴,老人蜷缩在草棚下咳嗽不止。

  可官道旁立着高幡,红底金字写着“万民蒙恩,赈济有序”。

  小荷冷笑一声,径直走向城西最大的赈粥棚。

  她并未亮身份,也不争领粥,只混在人群角落,静静观察。

  施粥的是位中年妇人,穿着整洁的吏员服,脸上挂着悲悯笑意。

  每舀一勺稀粥,必停顿两息,动作缓慢庄重,仿佛在行仪式。

  表面看,是仁心之举。

  但小荷看得清楚:那两息停顿,并非出于怜悯,而是精准控制节奏。

  她刻意放慢速度,制造拥挤假象,让队伍始终排成长龙,一眼望去似有万人受济。

  实则同一队灾民被反复驱赶登记五次,只为凑足上报所需的“覆盖人数”。

  更荒谬的是账册。

  当晚,借着帮病户送药的机会,小荷潜入临时文书房,快速扫过摊开的《情绪评估表》。

  所有官员自评清一色“焦虑可控”“共情力强”“压力值稳定”,笔迹工整,格式规范,宛如模范答卷。

  可现实呢?

  她刚走过三条街,就听见三个孩子因抢一块霉饼被打断牙;一位老妇抱着孙子尸体跪在衙门前哭喊整夜,无人理会。

  虚假的情绪数据,配上虚伪的施舍表演——这不是治理失能,是系统性欺骗。

  小荷眼神渐冷。

  她想起苏识说过的话:“当权力开始修饰痛苦,真相就成了叛国罪。”

  第三日,她让阿简伪装成抄写员,混入府衙书房夜间轮值。

  自己则以医助身份走访三十户重灾家庭,逐一口述记录其心理应激反应:失眠、惊厥、幻听、攻击倾向……每一例都真实得刺骨。

  第五日,她找到当地最有名的说书人老周,塞给他一份整理好的数据摘要,只道:“编成快板,连演三日,题目叫《灾民心跳谱》。”

  老周一读,手抖了。

  歌词直白如刀:“你说你懂痛,可你睡得比狗晚?你说你为民,为啥总在府里蹲?你写‘百姓安乐’笔不颤,可东村饿死三口没上案!”

  首演那夜,茶馆爆满。

  有人笑,笑着笑着哭了;有人怒,拍案而起要砸场子,却被更多人拦住:“让他唱!这是咱们的心跳!”

  舆论骤起,府衙连夜召集幕僚闭门商议。

  小荷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让阿简趁乱潜入内室,藏身梁上。

  半个时辰后,主官亲口下令:“把‘压抑’改成‘沉稳’,把‘暴躁’标为‘担当’,情绪图谱重新绘,务必体现‘积极应对态势’。”

  声音清晰录入密匣。

  证据齐备。

  但她没有动。

  没有传讯影阁,没有上报中枢,甚至连笔都没提。

  她在等一个更适合的人。

  那一夜,她独自走在归途,雨丝拂面。

  怀中密匣冰凉,却压不住心中火焰。

  她终于明白苏识为何从不亲自执剑。

  真正的变革,不该由上而下碾压,而要自下而上觉醒。

  她在镇口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那间破旧女塾——几日前,她曾在那里见过一位教书娘子,被乡绅羞辱也不肯低头,只淡淡说:“我教的孩子,将来要自己会想。”

  小荷唇角微扬。

  明日,她要去见那个人。

  带着所有证据,却不以审判者姿态降临。

  而是轻轻放下一句:“你想不想,让学生们演一场戏?”油灯将尽时,小荷合上了那本写满批注的《情绪造假案》脚本。

  她没有回京,也没有将证据送往监察司或内阁。

  那些层层叠叠的官文体系早已学会了如何消解“真相”——一纸奏报可以被压在案底三个月,一份密折能被解读出三种“政治正确”的含义。

  她太清楚了,上层要的不是事实,而是可控的事实。

  所以她转身走向了镇东那间低矮的女塾。

  门楣上的木牌歪斜着,“明心学堂”四字漆色斑驳,像是被人用鞋底蹭过不止一次。

  可就在这破败之中,一个身影仍每日执笔授业,哪怕台下只有五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林娘子,原是府城教谕之女,因不肯向地方豪绅低头献女为妾,被逐出家门,流落至此。

  她不认命,自己搭棚授课,教女孩识字、算账、读《女诫》却偏要加一句:“你们不必守它,但得先懂它为何要人守。”

  小荷把密匣放在讲台上,打开。

  账册复印件、录音转录稿、灾民口述实录、情绪图谱篡改前后对比……一页页摊开,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你想不想,让学生们演一场皮影戏?”她问。

  林娘子指尖微颤,抬眼看向她:“你知道他们会烧了我的棚?”

  “我知道。”小荷平静道,“但他们不会烧完所有的影布。只要有一块留下来,光就能照进去。”

  三日后,南陵府西市废墟边,一座临时搭起的皮影台前,挤满了人。

  没有官吏,没有仪仗,来的全是饿着肚子却睁大眼睛的百姓,还有那些整日抄录虚假数据、内心早已麻木的底层书吏。

  他们听说有场“说真话的戏”,便冒着被记过的风险偷偷溜了出来。

  锣鼓响起,《情绪造假案》开演。

  皮影勾勒出赈粥官慢条斯理舀粥的模样,旁白模仿其腔调:“吾心忧民瘼,日食半餐。”台下先是哄笑,继而沉默。

  戏至高潮——官员在密室下令篡改情绪评估表,幕布突然“撕啦”一声从中裂开!

  背后赫然贴满真实账册复印件:哪户饿死无人报,哪村溃堤无人修,哪个孩子哭喊整夜被拖走……墨迹刺目,如血未干。

  全场死寂。

  紧接着,怒吼爆发。

  “那是我哥!他死了没进册!”

  “我填的情绪问卷写着‘绝望’,结果上报成了‘沉稳面对困境’!”

  人群骚动,却无人冲向府衙——他们终于明白,打碎一块匾没用,要打碎的是那一套用规则伪装暴政的逻辑。

  当夜,六名基层书吏联名上书,自承参与数据造假,愿降三级以赎罪,只求宽免牵连百姓。

  他们在供状末尾写道:“我们曾以为服从就是尽责,直到听见孩子唱出心跳。”

  省台震怒,更震惊。

  迫于舆情,不得不开启大靖史上首次“逆策听证”——灾民代表坐上主审席,直面高官发问:“你说共情力达标,那你来睡一晚漏雨的草棚行不行?”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

  而此时,小荷已悄然登船,准备北返。

  渡口风冷,芦苇瑟瑟。

  一名灰衣信使从林间走出,递上一封密封手稿,署名无字,唯有华贵妃旧印一角。

  她展开一看,竟是《识鉴录·灾异篇》残章,笔迹苍劲,朱批如刃:

  “当规则成为面具,破局之人不该是监察,而是让戴面具的人自己觉得累。”

  火折子一点,纸页燃起,灰烬飘入江水。

  恰有一孩童奔来,拾起浮炭,仰头惊呼:“星星!妈妈你看,天上掉星星了!”

  小荷转身踏上船板,不再回顾。

  可就在她离去后不久,驿亭泥墙之上,一道湿痕未干的小字悄然浮现:

  “这里有人,真的看了我们。”

  夜雾弥漫,江流无声。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畿重县,刑部大狱的铜铃骤响——

  一名农妇被押入堂,披头散发,口中嘶喊不清。

  案卷封面上,赫然盖着红印:“情绪评估定型:长期怨恨积累型人格,倾向性暴力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