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我不当神婆-《李言李语》

  天刚破晓,边陲小县还笼在一层薄雾里,马蹄声便已踏碎了村口的寂静。

  小荷掀开车帘,目光扫过田埂上三三两两跪拜的身影。

  一名农妇抱着病弱幼子,对着泥塑土像磕头不止,口中喃喃念着:“摇铃七下病魔逃,识字一撇命自高……”那调子原是京城巷尾孩童传唱的童谣,如今竟被改得神神叨叨,裹着祈愿与绝望,在晨风中飘散如烟。

  她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命影卫上前拿人,只是静静望着,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那枚银纹蝶印。

  十年前,苏识曾说:“当百姓开始把名字当成咒语时,不是他们愚昧,而是这个世界不肯给他们真相。”

  如今这句批注,正血淋淋地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朝廷急报称此地“妖祠惑众”,欲派兵强拆,焚像毁庙,以儆效尤。

  可小荷知道——砸一座庙容易,但若不填上人心的空洞,明日还会再起千座。

  所以她来了。

  孤身一人,未带仪仗,连影卫都只留十人在外候命。

  她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在信神,又为何非信不可。

  进城后,她径直绕过县衙紧闭的大门,先去了城南医馆。

  药柜空了大半,煎药炉积满灰烬。

  坐堂大夫是个白发老者,见她布衣简行,起初爱搭不理,直到她掏出一枚铜牌——影阁特使令。

  “缺药。”老医冷声道,“去年秋赋减了三成,今年春瘟又起,官仓拨不下药材,民间又买不起西山参膏。你让我治什么?治命吗?”

  小荷沉默听着,翻看他案头几本残破医案,记录潦草,病症混淆,连发热咳嗽都分不清虚实寒热。

  “百姓信识夫人能驱疫?”她忽然问。

  老头嗤笑一声:“他们不信你能救命,只信死前有人替他们说过话。”

  离开医馆,她又去了村塾。

  原该书声琅琅的地方,如今只剩几块歪斜木板搭成的棚子,十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

  教书先生是个年轻女子,粗布荆钗,却眼神清亮。

  “识夫人说过,‘看得清人,才能做得对事’。”她抬头看向小荷,“可我们这里,没人看轻过我们。官府说我们懒,乡绅说我们蠢,郎中说我们命短——可谁来问一句,我们有没有机会活得好一点?”

  小荷心头微震。

  这句话,像极了当年尚宫局值房里,那个瘦弱宫婢攥着笔杆对自己说的话。

  夜深时,她在临时落脚的驿站召见本地乡老。

  油灯昏黄,映着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

  “我不拆庙。”她开门见山,“但我问你们一句:你们供奉识夫人,是求她显灵,还是想让她说过的话,真能落地生根?”

  众人面面相觑。

  小荷取出随身携带的《识鉴录·疾疫篇》,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朱批:“‘恐惧源于无知,而非鬼神。’这是她亲笔写的。既然如此,我们就用她的方法,办她的事。”

  她提出三策:

  其一,设流动医车,由影阁调配良医、配给成药,每月巡乡一次,专治急症慢疾,穿青衫者即为医使,发热者不得拖延;

  其二,建“识学讲棚”,请盲眼说书人每日开讲《深宫七案》,以破案推理解析瘟疫传播路径,寓理于故事,老少皆可听;

  其三,由本地女子轮值担任“记事娘子”,记录每户困苦、疾病、诉求,汇编成册,直送州府备案,杜绝瞒报欺压。

  “每一项,我都冠以‘识夫人倡行’之名。”她环视众人,“但我不提一句鬼神,不画一道符箓。我要让你们记住的,不是一个能飞升的神,而是一个肯低头看你们的人。”

  老人们沉默良久,终于有人颤巍巍开口:“若真是为了活路……我们愿意试试。”

  三日后,第一辆青衫医车驶入村庄,随行还有两名女医助和满满三大箱药材。

  村民起初犹疑,直到亲眼看见一个高烧三日的孩子服药退热,才纷纷涌上前登记。

  同时,村头搭起讲棚,盲眼说书人拄杖登台,沙哑嗓音响起:“话说那年冷宫毒案,十七名宫婢同日呕血,人人说是冤魂索命——可识夫人只问三句话:她们吃什么?睡哪里?碰过谁?”

  台下老汉抓耳挠腮:“原来查病跟查案子一样?”

  “不一样。”说书人冷笑,“查案子是为了抓人,查病是为了救人——这才是识夫人的道。”

  香火渐渐冷了。

  那座新建不久的“识夫人祠”门前杂草丛生,供果干瘪,无人更换。

  倒是讲棚日日爆满,连隔壁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

  有人甚至开始模仿说书人口吻议论村务:“这事不对劲,得问问‘三个问题’!”

  某夜,小荷换上素衣,独自巡视村落。

  月光如水,洒在废弃的祠堂基座上。

  荒草之间,一个瘦小身影蹲在地上,就着残烛微光,正用炭条在纸上描画。

  她走近几步,看清了画面——竟是自己前日调解邻里争水纠纷的场景:她立于井边,一手按册,一手指向沟渠图纸,神情冷峻却不失耐心。

  孩子似有所觉,猛地抬头,眼神怯生生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

  “姑姑……”他声音细如蚊呐,“我娘说,你是识夫人派来的。”

  小荷没答。她看着那幅画,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远处,风掠过枯枝,檐角若有若无的铜铃轻响,仿佛穿越千里,与她袖中那枚断裂铃片共鸣。

  月光如霜,铺满荒草丛生的祠基。

  小荷的脚步在那一瞬凝滞。

  风从村口吹来,带着春末微寒的气息,拂动她素色裙裾。

  那孩子仍蹲在残垣断壁之间,炭条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一方寂静。

  他画得很认真,连衣褶的走向都尽力还原——井边争水一幕,她立于众人之前,手中册子翻开至第三页,正指着沟渠图解说着什么。

  眉目冷峻,却无半分高高在上。

  小荷缓步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

  孩子察觉动静猛地抬头,他下意识将纸往怀里藏,却又舍不得似的露出一角。

  “姑姑……”他声音细若游丝,“我娘说,你是识夫人派来的。”

  小荷没答。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与这瘦小的身影平视。

  夜露沾湿了她的裙角,但她不在意。

  她看着那双清澈又怯懦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执笔写下《识鉴录》批注时的模样——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却固执地相信,总有人会听懂那些字句背后的真心。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枚铜钱。

  非宫造制式,也无龙纹瑞兽,唯有一面浅浅刻着一个“识”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这是当年苏识亲手交给影阁初代主事的信物,传到她手中已逾五载。

  她将铜钱轻轻放入孩子掌心。

  “她没从天上下来。”小荷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般扎进夜色,“但她教会我们怎么站起来。”

  孩子怔住,低头盯着那枚铜钱,指尖微微发抖。

  良久,他用力攥紧,指节泛白,仿佛握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重量。

  “嗯!”他重重点头,声音虽小,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倔强。

  小荷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倒塌的泥塑神龛。

  曾经香火缭绕的地方,如今只余一道歪斜的木架,上面还挂着半截褪色红绸。

  她转身离去,背影融进月色,没有回头。

  三日后,青衫医车启程返京。

  马车颠簸中,小荷伏案疾书。墨迹未干的奏折上,字字锋利如刃:

  “臣请旨:自即日起,禁塑识夫人金身,禁托梦敛财,禁私授符箓。凡借‘识学’之名行神道之实者,以蛊惑民心论罪;然凡以识学惠民、开蒙祛愚、理疫修渠者,准立碑记事,题曰‘某地百姓自明之路’。”

  她落笔收锋,掷笔入匣。

  当夜,宿于驿站。

  她梦见自己站在那座废弃祠堂前,而苏识就站在旧墙之下。

  一袭素衣,不施粉黛,手持湿布,正一点点抹去墙上斑驳的神像轮廓。

  随着颜料剥落,一行苍劲旧字渐渐显露——

  “启蒙学堂”。

  苏识回眸一笑,未语,身影渐淡。

  小荷惊醒,窗外星河如洗。

  枕畔那枚铜钱,竟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孩童掌心的温度。

  她静坐良久,抬手抚过眼角——不知何时,已湿了一片。

  翌日清晨,奏报送入宫门。

  而与此同时,礼部衙署内,春闱榜单已然誊清。

  识园门外,新科进士们整冠束带,准备谢恩。

  谁也不知,一场风暴,正悄然酝酿在那句尚未出口的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