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我不当传声筒-《李言李语》

  春阳初散,观星台下余音未绝。

  铜铃已封,琉璃匣映着天光,静悬影阁正堂之上。

  那抹转瞬即逝的青芒,像是一句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道未尽的嘱托。

  百官退去,议论纷纷,有人叹其神异,有人讥为戏法,唯有少数人隐约察觉——今日之后,影阁不再只是记录与执行命令的暗影机构,它正在成为某种新秩序的起点。

  柳绿立于高台尽头,指尖还残留着拆解铜铃时的微凉触感。

  她没回头,却知身后已有脚步声渐近。

  “主事大人……奴婢小荷,奉命来交还旧器物。”

  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绿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捧药炉残盏上。

  瓷碗边缘裂了一道细纹,正是苏识失踪前最后一夜所用的那一套。

  她凝视着眼前的小宫女。

  十六七岁的年纪,发髻低挽,眉眼清秀却不张扬,唯有一双眼睛格外亮,像是能把人看透。

  三个月,整整九十天,每日辰时三刻准时送药茶到尚宫局西厢,风雨无阻。

  那时谁也没在意一个卑微婢女的存在,可苏识记得她的脚步节奏、呼吸频率,甚至在某次批阅《识鉴录》草稿时随口提了一句:“送药丫头听觉极佳,语调记忆恐超常人。”

  如今,这枚被遗忘的棋子,终于落到了棋盘上。

  “你愿意进影阁吗?”柳绿忽然问。

  小荷一怔,抬头,对上那双冷如深潭的眼。

  “我……我不懂权谋,也不会武功。”

  “但你能记住我说话时第几个字音最重。”柳绿轻声道,“也能复述三个月前苏夫人咳嗽几声、停顿多久才开口。这种天赋,不是人人都有。”

  小荷呼吸微滞,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她从未想过,那些日复一日的沉默守候,竟会被人看见。

  三日后,影阁东院演武堂改建为“识学讲习所”,首批十二名探员列队而立。

  他们来自边陲流民、罪臣遗孤、商贾庶女,无一出身贵族。

  这是影阁历史上第一次向寒门敞开大门。

  训练第一课,柳绿取出一段密录——昨日内阁会议中,三位大臣关于边疆事务的争执对话,仅凭声音留存。

  “分析此人性格,并判断其立场真伪。”

  众人屏息,凝神细听。

  录音反复播放三次,有人皱眉记录,有人低声讨论模型匹配。

  轮到小荷。

  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光如刃:“说话的贵人左肩习惯性耸动,是远坂凛型紧张反应,情绪压抑下的防御姿态,应属傲娇人格,宜激不宜压。”

  堂内一片寂静。

  随即有人轻笑出声:“连动作都记得?还真把自己当角色分析师了。”

  柳绿却摇了摇头。

  “错了。”

  全场一静。

  她缓步上前,目光沉定:“真正的傲娇,从不会刻意模仿‘傲娇’的动作。她是在表演——有人想让我们相信她是远坂凛那样的人,所以故意做出标志性反应。但真正的情绪藏在语速变化里:她在提到‘驻军调度’时,音节加快0.3秒,这才是她真实关切所在。”

  她顿了顿,扫视众人:“苏夫人教会我们识人,不是为了把活人塞进标签里,而是撕掉标签,看清血肉。”

  小荷心头猛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原来如此。不是套用模板,而是破译伪装。

  就在当日黄昏,边境八百里加急文书送抵御前:归附部落首领突遭毒杀,现场留有朝廷制式匕首,矛头直指三名曾公开反对招抚政策的武将。

  内阁立即援引《识鉴录·边策篇》中“易怒型将领临界点预判模型”,主张即刻锁拿三人,以防兵变。

  柳绿连夜面见摄政王,力谏不可。

  “《识鉴录》写的是规律,不是判决书。若人人依书断案,那书就成了新律法,而律法不该由死人制定。”

  她提出另派调查组赴边镇实地查证,人选只带一人——小荷。

  白砚得知消息,亲自登门质问。

  “你让一个刚入阁的丫头去查谋逆大案?”

  柳绿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渐暗的宫墙,“她比你们更接近苏夫人的思维方式——因为她从未学过所谓‘识学理论’,她只是本能地在观察。”

  白砚冷笑:“现实不是游戏,没有存档重来。”

  “可苏夫人当年,也是个以为一切都能推演通关的玩家。”柳绿回眸,“直到她发现,人心从来不是固定角色,而是不断选择的结果。”

  三日后,小荷率队出发,随行仅有两名老探员、三匹快马。

  白砚表面不予支援,实则暗中调拨一队精锐禁军尾随百里之外,随时准备收尸。

  而小荷抵达边镇第一件事,并非提审官员,亦未查验凶器。

  她走进市集,在一家老字号粥铺坐下,点了一碗甜粥。

  “这味道不对。”她抿了一口,皱眉。

  老板娘笑道:“您尝不出来也正常,这可是那位被杀的大人临终前最后吃的呢。听说他以前最讨厌甜食,那天却特意交代要三勺蜜。”

  小荷眼神骤然一凝。

  三勺蜜——不是两勺,也不是四勺。精准得反常。

  她翻查账册,付款人是一名文职书记官,姓陈,籍贯江南,职位低微,平日沉默寡言。

  进一步追查发现,此人母亲二十年前曾在宫中服役,因目睹一场秘事遭贬出宫,不久病逝。

  提审那日,小荷不问凶案,反而夸他文书工整,字迹清峻。

  “可惜才华埋没。”她轻轻叹息。

  书记官猛然抬头,眼中血丝暴起,脱口而出:

  “她也这么说!可她转头就把功劳给了别人!”白砚的密报是在子时三刻送到影阁暗驿的。

  一骑玄甲,浑身浴雪,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而孤绝的声响。

  守夜探员尚未拆信,便见柳绿已立于檐下,披着半旧的墨色斗篷,发丝微乱,显然未曾安寝。

  她接过火漆未干的竹筒,指尖一挑,抽出素笺,目光如刀锋扫过字句,神色不动,可指节却悄然泛白。

  “此女眼光如刀。”白砚的笔迹向来冷硬如铁,此刻竟透出一丝惊震。

  柳绿垂眸,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

  焰舌轻卷,墨字湮灭,灰烬飘落如蝶。

  她转身步入内堂,提笔蘸墨,在窄幅云笺上写下七字:

  “刀要磨,更要知为何而斩。”

  信使去后,天仍未明。

  寅时刚至,识学讲习所钟声骤响。

  十二名学员列队于东院空地,寒风割面,无人敢动。

  柳绿缓步而出,身后两名助手抬上一块乌木黑板,其上用朱砂与墨线绘就一张前所未有的图谱——纵横交错,分列四象,标注着“情绪阈值”“行为偏移率”“压抑指数”等陌生术语。

  “今日授新课:情绪误导陷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戳入人心。

  “你们以为凶案必起于暴怒咆哮者?错了。真正的杀机,往往藏在那些低头饮粥、沉默签字的人眼里。”她指向黑板中央最醒目的区域,“‘伪装型压抑人格’,列为最高预警等级。他们不争、不闹、不怨,直到某一瞬,一碗甜得反常的粥,一句迟来二十年的公道,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将小荷传回的边镇卷宗当众展开,逐条剖析:那书记官陈氏,表面恭顺,实则日复一日抄录他人功绩文书;母亲冤死宫变,档案却被层层封印;他从未上访鸣冤,甚至不曾多言一句。

  可就在首领临终那日,他主动加了三勺蜜——不是两勺,也不是四勺,是精准的、仪式般的三勺。

  “他在复刻某种记忆。”柳绿淡淡道,“也许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口味,也许是某次被剥夺奖赏时,对方笑着吃下的那一碗。”

  台下众人脊背发凉。

  原来平静之下,不是无波,而是深渊蓄水。

  训练结束已是黄昏。

  小荷独坐房中整理笔记,忽觉倦意袭来,伏案而眠。

  梦里风雪漫天,苏识一身素衣,立于皑皑荒原,手持一卷泛黄纸册,正一笔笔圈出她报告中的疏漏。

  “你推理缜密,证据链完整。”女人的声音清淡如雾,“但你说我当年‘误判傲娇型人格’……其实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愿相信——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标签,她们只想毁掉世界。”

  小荷心头剧震,欲追问,苏识却转身欲走。

  “等等!”她伸手去抓,却扑空跌倒。

  惊醒时,窗外月色如霜。

  枕畔微凉,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磨损严重,隐约可见一个刻痕极浅的“识”字。

  她指尖摩挲,忽然想起——这与第198章那个边陲少女手中紧握的信物,竟是一模一样。

  她不懂这是谁放的,也不知其意何在。

  但她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巨大的真相。

  而在观星台最高处,柳绿凭栏远望,手中攥着另一枚相同的铜钱。

  星河倾泻,映入她幽深眼底。

  “你现在教他们的方式,才是她真正想看到的未来。”她低语,似是对天而言,又似是对那不知所踪的身影告别。

  风过无声,唯有檐角铜铃残座静悬。

  春分将至,宫中已有消息悄然流传——

  今年祭典不再诵经祈福,而是另设新仪:识学开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