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我让疯子写了本正经书-《李言李语》

  夜色如墨,宫墙深处的影阁偏院却亮着灯。

  苏识坐在案前,指尖抚过一摞摞泛黄纸页。

  这些字迹潦草、近乎癫狂的文字,出自一个被囚禁十二年的疯子——沈眠。

  他每日只重复写一句话:“历法错了,星轨会吃人。”可就在半月前,当柳绿将最新一批手稿呈上时,她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笔法与术语。

  那是失传已久的《乾元历议·禁忌篇》。

  三卷残本,竟由一个疯癫之人凭记忆完整默出。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其中记载:钦天监九代正卿,皆为“门”之守棺人;每百年择一女童为钥,以血启封。

  而第九任宿主,“穿灰袍,执笔录事”,正是如今冷宫中那个名叫云袖的女子。

  苏识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铜铃七响的节奏——和她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完全一致。

  这不是巧合。

  是某种讯息,在借疯人的手传递真相。

  “疯言未必无据。”她低语,“只是常人听不懂罢了。”

  她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删去直白指涉,保留星象推演与预言片段,再掺入些许模棱两可的谶语。书名就叫……《天监听闻补遗》。”

  柳绿跪坐于侧,轻声问:“若有人追查来源?”

  “那就让它‘出土’。”苏识唇角微扬,“让西山修陵的工匠‘无意’挖出一只铁匣,内藏残卷数页。僧侣拾得后抄录传世,自然可信。”

  计划落地无声。

  不过七日,京城市井已有风声。

  茶馆说书人摇头晃脑讲起“百年前钦天监秘事”,街头小童哼唱新编童谣:“七月七,灰袍行,星坠井,门自开。”连城外寺庙都传出有老僧夜观天象,痛哭流涕称“大劫将至”。

  而真正引爆朝堂的,是一场看似随意的朝议。

  当工部奏报今年春分日影偏移半寸时,苏识作为协理国务夫人列席旁听,忽而轻声道:“此异象,《天监听闻补遗》中有解——谓‘岁差逆行,阳律崩解’。”

  满殿哗然。

  户部侍郎当即冷笑:“区区野史稗说,岂能入庙堂之论?”

  “荒诞?”苏识不恼,反笑,“可去年冬至日短三分,今春雷早动十八日,荧惑守心两次,皆与此书记载暗合。难道天下异象,全是巧合?”

  礼部尚书沉吟良久,竟点头称:“书中所载星图推演,确有古法遗风……纵非正统,亦可存疑待考。”

  争辩愈烈,火药味渐浓。

  有人斥其为妖言惑众,也有人悄然命人寻访原书。

  短短数日,民间已掀起“辨历之风”,太学学子自发结社,争论历法真伪,更有激进儒生联名上书,请旨重修国史,彻查钦天监百年旧档。

  风暴初成,而推手隐于幕后。

  这晚,苏识立于御书房外廊下,望着天边晦暗星辰。

  萧玦披着玄色长袍走来,眸光清冷,却在她身侧停下。

  “你放出去的不是一本书,”他淡淡道,“是一把火。”

  “火能焚尽谎言。”她回视他,“也能照亮真相。只要引导得当,百姓信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

  他凝视她片刻,忽然低笑:“难怪父皇临终前说,朕得此卿,胜得半壁江山。”

  她未接这话,只抬头望月:“接下来,该有人坐不住了。”

  果然,第三日清晨,柳绿密报:华贵妃以“查阅前朝典故”为由,向尚书房调阅《天监听闻补遗》原本,并命心腹嬷嬷彻夜誊抄。

  苏识听完,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这是她特意保留的线索,真实却模糊,足以勾起某些人的记忆。

  而现在,那根刺,终于扎进了某个人的心口。

  夜深人静,华贵妃宫中烛火未熄。

  一道身影悄然步入偏殿,将厚厚一册抄本奉上。

  屏风后,华贵妃的声音微微发颤:“……你说,静柔姑母当年,真的是因病早逝吗?”

  窗外,一片乌云遮月,天地骤暗。夜风穿廊,冷如刀割。

  华贵妃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册誊抄的《天监听闻补遗》,指尖发白,几乎要撕破纸页。

  烛火在她眼中摇曳,映出惊涛骇浪——第七任宿主,“先帝胞妹,赐号静柔,年十七薨,谥曰殇”。

  短短十六字,像一柄锈钝的铁锥,狠狠凿进她尘封三十年的记忆深处。

  她记得。

  她怎么能不记得?

  幼时翻阅家族密档,曾见一页残卷以血漆封缄,母亲颤抖着告诫:“此非汝可窥之物。”可她终究偷看了。

  上面写着:“癸酉年七月初七,奉‘门’之令,焚钥于烬心殿地窖,以镇星轨逆行。执行者:内侍监副使张嬷嬷,见证者:贵妃林氏(今上祖母)。”

  而那被焚的“钥”,正是姑母静柔。

  华贵妃猛地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如裂帛:“传张嬷嬷!现在!”

  不多时,一个佝偻老妪被两名宫女架入偏殿,跪地时已抖如筛糠。

  她早该死了,是贵妃念旧情暗中保下,藏于冷宫边缘一处废院,苟延残喘至今。

  “你……三十年前,是否在烬心殿地窖,亲手焚烧一名女童?”华贵妃一字一顿,眼眶泛红。

  老嬷嬷伏地叩首,额头撞出闷响:“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确有其事……那孩子……双眼全黑,口不能言,却会写符咒……烧时,她盯着奴婢说:‘你们关不住它,它会醒来……’”

  “闭嘴!”华贵妃厉声喝断,胸口剧烈起伏。

  可那一句“它会醒来”,早已钻入骨髓,化作寒流席卷全身。

  她忽然明白,为何母亲临终前反复呢喃:“我们欠下的债,终有一日要还。”

  她也终于懂了,为何每年七月七,宫中井水泛浊,钦天监必换新人。

  这不是历法之争。

  这是清算。

  翌日五更,一封朱砂封缄的密信送抵御前。

  萧玦展开细读,眸色渐沉。

  良久,他提笔批下八字:“往事已矣,惟真相不可掩。”

  圣旨即刻下达:设“历法稽正司”,彻查钦天监百年旧档;协理国务夫人苏识兼领总制,百官须无条件配合。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而此时,苏识正立于观星台最高处。

  夜风猎猎,吹动她素灰袍角,如同展翼欲飞的夜鸦。

  脚下,京城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悬,却远不及头顶那片晦暗天幕来得沉重。

  她望着北方天际一颗微弱将熄的星辰,轻声道:“我不需要他们相信我……我只需要,他们不再相信‘它’。”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里之外,荒山寂寂,古木参天。

  一口深埋地底的青铜巨棺,表面刻满扭曲符文,历经三百年风雨未曾动摇分毫。

  此刻,一道细微裂痕自棺盖中央悄然蔓延,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