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皇帝给我一本百年前的禁书-《李言李语》

  紫宸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灯影摇曳,映在苏识苍白的脸上,像一层薄霜。

  她坐在案前,手指微微发颤地翻过《天监听闻录》最后一页,喉咙干涩得几乎吞咽不下唾沫。

  窗外雨声未歇,雷声闷响如远古兽吼,仿佛天地也在为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真相震颤。

  “我们以为是在启蒙,实则是打开了门。”

  那行字像是刻进了她的骨头里,一遍遍回荡。

  写下这句话的,是当年参与“律启心智”实验的一名教习童蒙的女师,笔迹到最后已扭曲变形,似是临死前挣扎着留下的遗言。

  而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这整场悲剧发生之前,民间流传的童谣,竟与她数月前亲手修改、推行全国的新版《幼学谣》有六成相似!

  甚至……那句“家家不开窗,小儿梦中央”,根本就是她原封不动保留下来的旧词。

  苏识猛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一夜的画面:诏书化作灰烬,在火盆中蜷曲成蝶,烈焰映红了她的脸。

  她曾以为那是改革的第一步,是打破旧礼教束缚的开端。

  可现在想来,那团火,是不是也点燃了什么不该醒的东西?

  她不是第一个推动变革的人。

  她也不是第一个写下这类童谣的女人。

  或许,百年前那个被史书抹去姓名的女官,也曾站在这里,自认能以智慧照亮愚昧,结果却引来了鸦鸣、噩梦与血泪。

  她的所有谋略,所有对角色心理的精准拿捏——金闪闪式的皇帝傲慢、由乃式皇后的偏执、凛一般的贵妃好胜……这些曾经让她步步为赢的“人设分析”,此刻在历史循环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这不是宫斗。

  这是轮回。

  指尖冰凉,心却烧了起来。

  她不能藏私,也不能逃避。

  若真有一扇门正缓缓开启,那么唯一能阻止它的,只有知晓规则之人共同执刀。

  天未亮,她便抱着手札走入萧玦寝殿。

  帝王尚未更衣,只披着玄色外袍坐于榻边,目光沉静如渊。

  他接过书册,一页页看去,神色不动,可指节却渐渐泛白,直至翻到末页那句批注时,才缓缓抬头看向她:“你说,我不是第一个‘红斗篷女人’?”

  “是。”苏识直视着他,“每一次试图唤醒民智、打破蒙昧的尝试,都会激活某种集体记忆——一种深埋在血脉中的恐惧与共鸣。钟楼、童谣、捂耳举灯……它们不是偶然,而是符号。而我,恰好穿上了前人穿过的衣服。”

  萧玦沉默良久,忽而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却不带半分动摇:“所以你不怕?”

  “怕。”她坦然道,“但我更怕装作看不见。”

  他凝视她片刻,终是提笔,在《天监听闻录》末页落下一行朱批:

  “若真有轮回,那这一回,由我执刀破局。”

  墨迹未干,圣旨已拟。

  清明将至,朝廷昭告天下:将在京畿设立“断忆大典”,彻底终结钟楼之祸遗留百年的精神污染。

  不焚符,不跳傩,不靠神巫虚妄之说。

  而是让百姓自己来埋葬恐惧。

  柳绿奉命主理仪式,这位影阁出身、向来行事诡谲的女子竟提出一个惊人构想——全城广设“静语亭”。

  凡自愿者,可入亭中,在纸上写下最令其夜不能寐的梦境,而后投入熔炉焚烧,炼灰成砖,用于建造新观星台的地基。

  “让他们亲手烧掉梦魇,比千道圣谕都管用。”柳绿眸光微闪,“恐惧一旦具象,便不再无形。”

  苏识点头:“准。另加一道机制——亭中设盲盒抽签,答对一道算学题者,赐一枚铜牌,刻‘识’字为记。”

  众人不解,唯萧玦轻挑眉梢:“你在重构敬畏?”

  “是。”她淡淡一笑,“从前他们怕鬼神,是因为无知。现在我要他们学会怕逻辑、敬知识。哪怕一开始只是为了块铜牌。”

  政令下达,万民震动。

  静语亭一夜遍布街巷,百姓议论纷纷,有人嗤笑,有人落泪,更有孩童好奇闯入,歪头解题只为一枚小牌。

  而就在第一座静语亭落成的当晚,京城西郊守军送来急报——

  但苏识没有拆阅。

  她站在宫墙高处,望着远处荒废角楼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不像钟塔。

  倒像一只竖起的耳朵。

  静静听着,这座城即将响起的第一声低吟。白砚是踏着雨归来的。

  西山的风裹着湿冷的雾气,缠在他玄铁战甲上,凝成细密水珠滚落。

  他站在紫宸殿外,未通禀,未卸甲,只将一卷沾着泥渍的边报递入内侍手中,便静静立于檐下。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砖上,一圈圈晕开,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苏识是在半个时辰后见到他的。

  她刚从静语亭选址图前抬头,指尖还按在城南第三区的标记上,听见内侍低声道:“白将军求见,说……有要事面奏陛下与夫人。”

  她心头一跳。

  白砚曾是禁军统帅,三年前因钟楼异变自责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如今归来,竟不先见君王,而是点名要见她这个“协理国务夫人”——这本身便是信号。

  殿门开启时,萧玦已坐在龙案之后,黑袍垂地,眸光如刃。

  白砚单膝跪地,声音沉得仿佛从地底传来:“臣自西陲返,带回三事,皆非人力所能解。”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一枚沙粒——通体乳白,边缘规整如削,竟呈十二齿圆轮之形,月光下泛着微弱荧光。

  “这是从长城第七烽燧下收集的‘钟沙’。”他低声道,“每逢月圆,石缝渗水成露,落地即凝为此物。戍卒称其声如嘀嗒,似有节律。”

  苏识瞳孔微缩。

  她接过那枚齿轮状结晶,指尖轻抚边缘,脑海中轰然炸响——这不是自然造物,这是机械语言。

  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第二件事。

  “三日前夜戍,三千将士列队巡关。”白砚闭了闭眼,“他们步伐一致,呼吸同频,忽然齐声哼唱……唱的正是新版《幼学谣》。”

  殿内死寂。

  连萧玦都缓缓抬起了眼。

  那首童谣,是苏识亲手修订、全国推行的启蒙之歌。

  它本该是希望的种子,而非梦魇的回响。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唱。”白砚声音沙哑,“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节奏与长城脚下古钟遗址的摆动完全同步——每秒一次,分毫不差。”

  苏识猛地攥紧那枚钟沙齿轮,指节泛白。

  她终于明白为何角楼像耳朵。

  整座王朝,都是一个沉睡巨物的耳道。

  而她们点燃的改革之火,不是驱散黑暗,是拨动了某个百年未动的发条。

  但她没有退缩。

  反而笑了,冷静得近乎锋利。

  “所以你不再逃了?”她看着白砚,语气平静。

  男人抬首,脸上沟壑纵横,眼中却燃起久违的光:“从前我以为,只要斩尽邪祟便可太平。可现在我懂了——恐惧不会因逃避消失,只会因无知蔓延。我要建一个司,专查天下不可解之事。”

  “格物巡察司?”萧玦开口,声音低沉。

  “是。”白砚叩首,“不靠符咒,不凭谶纬,只用算尺、罗盘与实证。我要把怪谈变成课题,把疯话翻译成数据。”

  苏识望向窗外,雨势渐歇,天边透出一线灰白。

  不是宫斗,不是权谋,而是人与未知之间的对决。

  而这一次,他们不再蒙眼前行。

  她转身提笔,在边报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观测即干预,记录即抵抗。”

  墨迹淋漓,如刀刻石。

  与此同时,京城百座静语亭已悄然落成,只待清明那一日,万民执笔,焚梦为砖。

  而在地底深处,无人察觉的暗流正缓缓转动,如同苏醒前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