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我让太医令“逃”了-《李言李语》

  暴雨未歇,宫道积水如镜,倒映着破碎的檐角与昏黄的灯笼。

  苏识缓步走回尚宫局偏殿,肩头湿意未干,指尖却已搭上案头那份《内廷医政整顿章程》副本。

  火光一跃,纸角卷曲焦黑。

  柳绿瞳孔微缩:“姑姑,这可是您三日三夜拟就的奏本底稿,一旦焚毁,再无凭据。”

  “正因有凭据,才必须烧。”苏识声音轻,却像刀刃压在骨头上,“太医令死了?不,他还没死。”

  柳绿怔住。

  苏识抬眸,眼底无焰,却比烈火更灼人:“皇帝杀的是个替身,对吧?真正的太医令,此刻已在西苑水牢,由影阁亲自看守。”

  她顿了顿,提笔落墨,字迹锋利如裁纸刀划开迷雾:

  “放出消息——太医令实为被迫认罪,昨夜已被秘密转移至西苑水牢,性命垂危,或将翻供。”

  墨迹未干,她吹熄烛火,低语如风:“死人不会说话,但‘将死之人’,才会让幕后之人坐不住。”

  柳绿心头一震。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结案,是布饵。

  真正的大鱼,从不会在网收拢时现身,而是在以为网已松懈时,悄然靠近。

  两日后,宫中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昨夜有人潜入西苑水牢,险些得手……”

  “嘘!那可不是普通刺客,身形鬼魅,手持淬毒短匕,直取太医令咽喉!若非禁军统帅白砚早有埋伏,这口活证就要被灭了嘴!”

  “可叹啊,刺客当场咬破藏药齿囊,毒发身亡前还嘶吼了一句——‘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才是最初的智后!’”

  消息传入尚宫局时,苏识正对着一盏铜楼出神。

  闻言,她指尖微顿,茶汤涟漪荡开一圈。

  “她?”

  不是“他”,不是“主上”,而是“她”。

  一个女人。

  先皇后?

  她缓缓起身,走到暗格前,取出一卷尘封已久的起居注副册。

  那是她借整理典籍之便悄悄抄录的,记录着那位早逝皇后的日常行止。

  指尖翻页,目光骤凝。

  【永昌十年三月十七日,召工部匠首入内廷,议“机关报时楼”构造事。

  皇后亲绘齿轮图样,言:“时辰错半刻,百官朝会乱;心术差一度,满盘皆崩。”】

  【永昌十年五月初二,批阅各宫膳食单,忽掷笔冷笑:“此人每日摄入苦杏仁粉七分,忍至今岁方显病态,好耐性。”随即命唤御厨。】

  【永昌十年六月廿九,夜观星象,独语于窗前:“紫微垣偏移三分,必有异谋。可惜……知者孤矣。”】

  苏识呼吸渐沉。

  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温婉贤德的皇后之口。

  “人心如齿轮,差一度则全盘崩”——这不是诗情画意,是系统思维。

  而“知者孤矣”……她听见了共鸣。

  那位先皇后,或许也曾看穿这座皇宫的本质: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行走如角色,言行合设定,命运循轨迹。

  她不是病娇,不是权欲狂,而是和苏识一样的“观测者”。

  甚至更早。

  她试图建立秩序——那座从未建成的“机关报时楼”,或许根本不是为了计时,而是象征她想打造一套精密运转的宫廷控制系统。

  只是身份暴露,被当成妖妃清算,最终香消玉殒。

  而现在,苏识正走在同一条路上。

  不同的是,她不再天真地试图修正系统,而是学会利用系统的漏洞,反向操控。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疯子。”苏识低声自语,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我只是……第二个活着的。”

  她合上起居注,眼神重新冷冽如冰。

  既然有人还记得“她”,那就说明,那段历史并未彻底抹去。

  而敌人,也仍在暗处窥视。

  当夜,她召来柳绿,低声吩咐:“把刺客遗言改了。”

  “改什么?”

  “他说的不是‘她才是最初的智后’。”苏识执笔蘸墨,在空白审讯录上写下新的供词,“他说的是——‘奉东宫旧属之命行事’。”

  柳绿惊愕:“可……并无证据指向东宫!”

  “不需要证据。”苏识淡淡道,“只需要一个名字,足够掀起波澜的名字。”

  她又取出一枚伪造的青铜鱼符,刻上隐秘纹路,轻轻放入案匣:“再做一份密信往来记录,用十年前东宫旧印模。就说,太医令曾受其暗中资助,只为等待今日翻案。”

  柳绿手指微颤:“姑姑,此举一旦败露……”

  “所以要做得天衣无缝。”苏识抬眸,目光如刃,“我们不制造真相,我们制造‘合理的怀疑’。”

  窗外,雨声渐歇。

  黎明将至,宫墙之内,暗潮汹涌。

  几刻钟后,一份加急奏报送入萧玦手中。

  他展开一看,眉头骤锁。

  纸上赫然写着:刺客临死前供认——“奉东宫旧属之命,清除叛徒,守护先主遗志。”

  萧玦指节猛然收紧,眼中寒光暴涨。

  “东宫……”他低声喃喃,仿佛咀嚼着这两个字背后的血腥过往。

  他猛地站起,一脚踢翻案几。

  “查!给朕彻查所有与旧东宫有关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暴雨初歇,宫檐滴水如漏刻计时,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萧玦立于御书房中央,手中紧握那份加急奏报,指节泛白,眸光似寒刃剖开夜色。

  他抬眼看向静立一旁的苏识,声音低沉如雷滚过地底:“东宫?十年前就被废了!连牌位都焚于天刑台,谁还敢提这三个字?”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苏识面容半明半暗。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袖口绣纹,仿佛在计算每一根丝线的走向。

  “可人心不死。”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复盘一场棋局,“一个被抹去的名字,最适合作为旗号。他们不敢以真名现世,便借亡魂之名行事——不是为了复活旧主,而是为了掩盖新谋。”

  萧玦盯着她,目光渐渐由震怒转为审视,再化作一丝几不可察的震动。

  “你早就料到他们会反扑。”他不是问,而是确认,“所以故意让太医令‘活’下来?留下线索,放风声,引他们出手?”

  苏识抬眸,与他对视,眼中无波,却藏千军万马。

  “是。”她只说一字。

  “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那就给他们一个。”她继续道,语调轻缓,却字字如钉入骨,“太医令曾是先皇后身边近臣,如今‘将死翻供’,自然成了最好的突破口。幕后之人怕他吐露真相,必会灭口——而灭口本身,就是暴露。”

  萧玦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你布的这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抓刺客。”

  “我要的是,”苏识轻声道,“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带着旧日的影子。”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两盏残烛。

  那一瞬,两人皆未动。

  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已在无声中流转。

  ——信任,或是依赖,悄然生根。

  三更天,禁军统帅白砚亲自押送刺客尸首出宫,对外宣称“逆贼伏诛,案结事定”。

  宫中风波似平,流言渐息。

  然而当夜四更,九王府密道深处,一道黑影无声推开石门。

  萧玦独行至影阁最隐秘的密室,掌心托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

  烛光下,那钥匙古旧异常,表面蚀刻着细密纹路,形似星轨交错,又似齿轮咬合。

  他将其轻轻置于石桌中央,像是放下一段尘封十年的命脉。

  “这是我母后临终前交给我的唯一信物。”他声音极轻,几乎融进黑暗,“她说——若有一日,宫中再现‘知命之人’,便将此钥交予其手。”

  他抬眼,望向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的苏识。

  “你说……她是不是也见过和你一样的眼睛?”

  空气凝滞。

  苏识站在光影交界处,呼吸微顿。

  她看着那枚铜钥,仿佛看见一座从未建成的机关报时楼,在时光尽头轰然运转;看见一位孤独的女子,站在紫微垣下喃喃“知者孤矣”;也看见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那条无人敢走的路。

  她的手微微抬起,似要触碰。

  却又缓缓收回。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低语,嗓音清冷如霜落寒潭。

  “这把钥匙打开的,或许不是真相,而是杀局。”

  萧玦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宫墙阴影里,一只枯井被悄然标记,井口藤蔓缠绕,如同沉睡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