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她烧的不是纸,是香炉-《李言李语》

  夜雨敲窗,檐下铁马轻响,像是谁在暗中数着更漏。

  内政院外廊灯火通明,三百余卷文书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长案之上,纸页泛黄,墨迹清晰。

  每一份都盖有苏识亲笔签押,从初任掌事姑姑时的琐碎稽查,到如今提举之位上的雷霆手段,无一遗漏。

  来查阅的官员络绎不绝,有人冷笑翻阅,欲寻破绽;有人默然良久,悄然退去;更有年轻御史当场落泪,称“此心昭昭,如日月行天”。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识,正坐在内室灯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她没有看那些议论纷纷的朝臣,也没有理会今日早朝上那道刺耳的奏章:“妇人掌机要,非社稷之福。”

  她只是静静听着柳绿低声禀报:“提举大人,礼部尚书昨日私访大理寺少卿,两人密谈半个时辰。临走前,尚书叹了一句——‘自污以全大局,古之良臣不过如此’。”

  苏识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人心惧极权,更惧不可控之力。

  当她以一人之力掀翻十余高官,震慑百僚时,皇帝可以容忍,是因为贪腐确需清算;百姓拍手称快,是因为钱粮终于归仓。

  可若这股力量被视为“操控龙庭”的阴影,那就不再是功臣,而是威胁。

  所以她必须低头。

  《自省疏》不是认错,是布局。

  辞去“稽查专断之权”?

  不过是将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换上合乎礼法的鞘。

  三省共议裁决?

  正好借力打力,让文官彼此牵制,反倒无法联手反扑。

  她要的从来不是风光无限,而是无形无相。

  “柳绿。”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泉,“你说,一个人最怕什么?”

  柳绿一怔,低头答道:“怕死,怕穷,怕失势。”

  “不对。”苏识轻轻摇头,“是怕看不懂局势。看不懂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不懂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局。他们现在拼命想看清我,可越是看,就越乱。”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

  窗外雨势渐歇,残月穿云而出,映在积水潭中,碎成一片银鳞。

  就在这光影晃动之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画面。

  她不需要金手指,因为她本身就是最强的外挂。

  但正因为看得太清,她也比谁都明白:功高者必被忌,知密者终难安。

  赵明凰病倒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批阅边关军报。

  听到“忧心国事,心疾复发”八字,她几乎笑出声来。

  “演得真像。”她淡淡道,“可惜……太急了。”

  赵明凰想把她塑造成一个阴谋家,意图清洗先帝旧臣,扶持九皇子登基——听起来骇人听闻,实则漏洞百出。

  先帝旧臣?

  那群尸位素餐的老朽本就该清!

  九皇子?

  多年不受宠,连封地都没有,何来根基?

  这话说出来,明着攻她,实则把矛头引向萧玦。

  可萧玦是谁?

  少年时被贬居北苑,寒冬独自练剑,剑柄结冰也不松手;成年后领兵剿匪,七日奔袭八百里,一刀斩敌酋于阵前。

  他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杀局。

  如今他在军中有威望,在边镇有亲信,就连皇帝都不得不承认:“九郎虽冷僻,然忠勇可嘉。”

  赵明凰这点风浪,不过是给他做垫脚石罢了。

  “让她说。”苏识端起茶,吹了口气,“说得越狠,别人就越不信我们联手。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孤僻冷傲的皇子,和一个步步为营的女官,能默契到这种地步?”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墙角的檀木箱上。

  那箱子从不离她寝房半步,锁得严实,连柳绿都不知其内容。

  只有她自己清楚,里面藏着三年来最危险的东西——一本手札,记录着她最初穿越后的惊恐与发现。

  这些字迹,是她活下来的依仗,也是她最大的死穴。

  一旦泄露,她将不再是“聪慧果决的苏提举”,而是“窥天机的妖女”。

  想到这里,她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柳绿。”

  “奴婢在。”

  “明日去库房取一批旧档回来,说是……例行销毁。”

  “是。”柳绿应下,顿了顿,迟疑道,“可最近风声紧,您这般主动示弱,真的够吗?陛下那边……会不会……”

  苏识望着窗外渐散的乌云,轻声道:

  “他知道我不是威胁,才敢用我。而我要做的,就是永远让他觉得——我还不够强大。”

  她顿了顿,唇畔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有时候,烧掉一些东西,并不代表失去力量。反而……是把火,藏进了袖子里。”夜色如墨,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光影。

  内政院偏殿的火盆里,赤焰翻卷,舔舐着纸页边缘,一寸寸将泛黄的字迹吞没。

  苏识立于火前,指尖轻捻,又一张写满密字的纸被送入烈焰之中。

  那上面,“赵明凰=远坂凛”几个字刚烧至一半,便蜷缩成灰蝶,随气流盘旋而上,终归寂灭。

  她目光沉静,仿佛在送葬一段过往——不悲不喜,却决绝如断刃出鞘。

  柳绿垂首立于侧,手心沁汗。

  这批“绝密”档案本不该由她经手,更不该以如此隐秘的方式销毁。

  她想问,却不敢开口。

  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说,人最怕看不懂局势。”苏识忽然低语,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叶,“可若让人以为你曾看懂过,却又亲手毁了证据……他们反而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懂。”

  火焰映在她瞳中,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她烧的不是罪证,是认知的锚点。

  她焚的不是记录,是所有人对她“神机妙算”的恐惧源头。

  当世人皆以为她洞悉全局、运筹帷幄时,最好的伪装,便是坦然承认自己也曾迷途——那些狂妄的推演、荒诞的猜想、近乎妖言的笔记,尽数化为灰烬,便是最有力的洗白:我不过是个侥幸立功的女官,哪有什么通天之智?

  可唯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手札”早已不在纸上。

  三年来,每一个眼神交锋、每一句潜台词、每一次权谋博弈,都已深植脑海,化作本能。

  她不再依赖文字对照,因为她已能凭直觉捕捉角色行为模式的裂缝——就像游戏玩家通关百遍后,闭眼都能预判boss下一招。

  白砚静立廊柱阴影之下,黑衣融于夜色,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刀。

  他奉命监视此地,并非怀疑苏识,而是萧玦的谨慎。

  可此刻,他心中竟掠过一丝震动。

  他见过太多谋士逞智弄术,最终死于自矜。

  可眼前这女子,竟能主动斩断自己的“神迹”,以退为进,把锋芒藏进尘埃。

  这般清醒,近乎冷酷。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底却悄然改口:此人非但不可轻慢,甚至……值得敬畏。

  三日后,勤政殿。

  皇帝斜倚龙椅,手中并无奏折,只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如探渊般落在苏识身上:“你烧了什么?”

  殿内寂静,连香炉青烟都似凝住。

  苏识垂眸,神色无波:“一些不该存在的妄念。”

  “妄念?”皇帝轻笑,带着几分讥诮,“朕听闻,那批档案标注‘绝密’,连内务府备案都没有?”

  “正因太过荒诞,才不敢留存。”她语气坦荡,毫无迟疑,“臣初入内政时,曾痴迷揣测上位者心意,写下诸多不经之谈。如今回想,实乃僭越狂想,若流传出去,恐惹朝野非议,故尽数焚毁,以正视听。”

  她说得诚恳,仿佛真是一场自我忏悔。

  皇帝盯着她良久,终是叹了一声:“你倒是……懂得分寸。”

  顿了顿,他缓缓道:“内政院不可无主。但今后,重大事务,须与九皇子共议。”

  苏识叩首,声音清越:“臣,遵旨。”

  退出殿外时,天光微明,晨雾未散。

  萧玦已候在回廊尽头,玄袍玉带,眉目冷峻如霜雪雕琢。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一致,却无一语。

  风穿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一声,碎了寂静。

  直到转过影壁,他才淡淡启唇,嗓音低沉如刃出鞘:

  “下一步,轮到皇后了。”

  苏识脚步未停,唇角却微微扬起,如同破晓初晴的第一缕光,温柔而危险。

  “是啊。”她轻声道,“这场戏,才刚唱到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