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谁在怕账本说话-《李言李语》

  夜漏三更,内政院的铜壶滴水声格外清晰。

  苏识立于灯下,一袭素青宫装未换,发髻微松,却眼神清明如刃。

  案上烛火摇曳,在她冷白的脸颊投下深浅交错的影。

  柳绿跪在阶前,指尖颤抖地指着空荡铁柜:“提举……三大箱账册,全不见了。守夜的两个小太监被人点了昏睡穴,口鼻间有异香残留,像是西域‘迷魂散’的气味。”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旁侧女官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抽气。

  一旦账本外泄,篡改栽赃易如反掌——新法才推行一月,若此时爆出“苏提举伪造数据、构陷贵胄”,那不只是她一人失势,整个内政革新都将被碾成齑粉。

  “怎么办?”柳绿声音发颤,“要不要立刻封锁消息?”

  苏识没有回答。

  她缓步走入库房,足音轻得像一片叶坠地。

  目光扫过被撬开的铁锁,又落在墙角一处几乎不可见的划痕上——那是机关暗格的开启轨迹,非熟门熟路者绝难发现。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木框边缘,唇角忽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贼没走正门。”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三层机关皆由内破解,说明他不仅知道位置,还掌握口令或钥匙。”

  柳绿怔住:“您的意思是……内鬼?”

  “不是偷,是演。”苏识站起身,眸光沉冷,“他们不要账本消失,而是要所有人相信它消失了。”

  她转身望向窗外漆黑宫道,心中已然勾勒出一张网——皇帝亲信司礼监副使当值,表面滴水不入,实则门户大开;贼人精准避开元宝阁巡防路线,直取核心档案;甚至故意留下药香线索,引人误判为外敌潜入……步步设计,只为制造混乱,逼她自乱阵脚。

  可她偏不。

  翌日清晨,朝霞未现,内政院大门洞开。

  苏识身着正式提举官服,手捧黄绫请罪折,亲赴御前。

  “臣苏识,稽查失职,致原始账册被盗,请陛下降罪。”她跪于丹墀之下,语调平稳,毫无慌乱。

  满殿哗然。

  户部尚书冷笑:“早说女子干政必生祸端!如今证据尽失,岂非儿戏国法?”

  赵明凰低头垂睫,藏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异。

  她原以为苏识会拼死护盘,却没想到对方竟主动认败。

  龙椅之上,皇帝眯眼审视良久,终是挥袖:“暂免责罚。命司礼监即刻追查,务必将贼缉拿归案。”

  退朝后,苏识回返内政院,面色依旧沉静。

  待众人散去,她才低声唤来柳绿:“誊本呢?”

  “已在。”柳绿从袖中取出一本裹着油纸的小册,双手奉上,“按您月初密令,三十名可信女史日夜抄录,共成七套副本。除一套藏于太医院《千金方》夹层,其余分埋东苑枯井、西廊瓦瓮……无人知晓全数所在。”

  苏识接过,指尖翻开第一页,墨迹工整,字字清晰。

  她闭了闭眼,心头一块巨石悄然落地。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放在明处。

  当夜,九皇子府暗室烛火通明。

  白砚单膝跪地,手中医簿呈上:“殿下,属下已搜查西域药铺地窖,得此物。”

  萧玦未接,只淡淡道:“念。”

  白砚低声道:“记载一种名为‘龟息散’的秘药,可令人脉搏近乎停滞,体温骤降,状若暴毙。解药需以雪莲、赤蝎髓调和,七日内服用方可苏醒。末尾印章……为御药房前掌事太监陈德元私印。”

  “陈德元。”萧玦眸色渐寒,“十年前因‘误配龙汤’被贬出宫,后传途中病亡。原来未曾死,只是假死脱身。”

  他抬眼看苏识:“这笔‘佛香银’拨给德太妃,名义施粥济贫,实则买药救人?”

  苏识点头,目光如刀:“当年云娘生产时,副稳婆突然‘暴毙’,主稳婆惊惧失措,致使难产血崩而亡。如今看来,所谓暴毙,不过是用药假死,让她逃离现场,封口灭证。”

  空气凝滞。

  此事若揭,牵连甚广——德太妃为何动用巨款掩盖接生事故?

  那晚真正发生了什么?

  云娘之死,真是意外?

  萧玦缓缓起身,负手立于窗前。

  月光洒在他冷峻侧脸,映出一道孤绝轮廓。

  “你打算何时掀牌?”

  苏识合上医簿,唇角微扬:“不急。现在,该让他们以为我输了。”

  她眸光幽深,仿佛已看见风暴将起。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微叩响。

  柳绿匆匆进来,神色复杂:“提举,赵贵妃求见。她说……有要事相告,事关‘当年之事’。”

  苏识与萧玦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轻轻拂了拂衣袖,起身理妆。

  “请她进来吧。”

  殿外风起,檐铃轻响,似有隐雷滚动于天际。

  而真相的裂口,正在悄然撕开。夜风穿廊,烛影摇红。

  赵明凰踏进内政院偏殿时,身上还带着深秋夜露的寒气。

  她褪去披风,露出一袭素银纹云锦宫装,发间金步摇未摘,却已不复往日张扬。

  她站在苏识面前,目光沉静,竟无半分以往那傲娇贵妃惯有的讥诮与试探。

  “德太妃近日频召心腹嬷嬷。”她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暗处潜伏的耳目,“提及‘当年之事若曝,陛下颜面尽失’。”

  殿内香炉轻袅,一缕龙涎散入空气,却压不住骤然凝滞的气氛。

  苏识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眸光微闪。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赵明凰——这个曾三番五次借势自保、左右逢源的女人,此刻眼神里竟没有一丝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知道那稳婆藏身之处。”赵明凰缓缓道,“西山清音庵。每月十五,一辆素帘马车接送,从不走官道,由后山小径入庵。车上无人挂牌,但赶车的是德太妃旧仆老周头,绝不会错。”

  萧玦立于窗畔,冷眸如霜,听得此言也只是眉峰微动。

  白砚隐在梁上暗影中,身形未现,杀意却已悄然锁住门外四角。

  苏识终于抬眼:“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赵明凰嘴角微颤,随即扯出一抹苦笑:“你以为我还在为自己儿子挣扎?不……我是为自己活路赌一把。”她直视苏识,“你查账,不只是为了新政推行,更是为了翻云娘之案。而我若继续装聋作哑,等真相浮出,我便是知情不报、包庇宗室之罪——满门抄斩,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不再是那个只想保全荣华的赵明凰了。我要站进来,光明正大地站进来。”

  苏识沉默良久,忽然一笑,那笑却不达眼底,反倒像刀锋掠过冰面。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翌日黄昏,司礼监密探悄然回报:内政院一名小吏醉酒泄密,称“誊本残缺,关键账目模糊不清”,更有传闻说苏提举已私下命人销毁证据,以掩己过。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而就在当夜,西山清音庵外风雨骤起。

  一道黑影翻墙而入,动作迅捷无声,直扑后厢禅房。

  可还未进屋门,地面机关突启,数支铁索破土而出,将人牢牢缚住。

  毒针刚从袖中滑出,颈侧便已被寒刃贴上。

  “拿下。”白砚自树影中走出,面无表情。

  审讯不过半个时辰,那人便瘫软在地,供词落纸时手抖如筛——他是御前尚衣监副使刘通,奉命取稳婆性命灭口,事成后可得黄金百两、出宫为民。

  苏识接过供状,目光扫过那个颤抖的名字,唇角缓缓扬起。

  “原来,他们这么急着抢这枚棋子。”她轻声道,将供词递向萧玦,“说明我们押对了——德太妃怕的,不是账目不清,而是有人活着。”

  萧玦接过,眸色幽深如渊:“现在,他们已经动手了。”

  “那就该我们还礼了。”苏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宫城深处那座灯火稀疏的慈宁宫方向,“让他们以为我们慌了,以为我们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可真正的底牌,从来不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她回眸,眼中寒光乍现:

  “准备好了吗?”

  柳绿低头应是,袖中紧攥着那三口木箱的钥匙,心跳如鼓。

  风卷残云,月隐星沉。

  一场风暴,正悄然逼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