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她要的不是拦,是看-《李言李语》

  三更未至,夜风割面。

  凤印阁四周的琉璃檐角悬着薄霜,像一排排冷眼旁观的刀锋。

  白砚伏在最高处的屋脊阴影里,呼吸几乎与风同频。

  他指节扣着弩机,铁矢已上膛,只待苏识一声令下——便可射杀那名手持密令、正悄然靠近偏门的女官心腹。

  可传来的却是密令竹片上一行小字:按兵不动,任其入阁。

  白砚瞳孔骤缩,掌心渗出一层冷汗。

  这不是守株待兔,是放虎归山;不是围剿,而是纵火焚林。

  他死死盯着那道纤细身影滑过巡防死角,借着廊下灯笼熄灭的刹那,无声潜入凤印阁侧门。

  门扉轻合,仿佛吞下一只毒蛇。

  他几乎要破影而出。

  但最终,他只是缓缓松了指力,将身形再度沉入黑暗。

  他知道,苏识从不做无谋之举。

  她要的从来不是拦,是看——看敌人把棋走到尽头,再一把掀翻整盘。

  内政院密室,烛火摇曳如魂。

  苏识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是《宫禁巡防轮值图》,朱笔圈出三处盲区,每一处都精准对应今夜换岗间隙。

  她指尖轻点其中一点,唇角微扬:“戌时三刻校尉当值,亥时初交接……偏偏这位李校尉今晚‘醉酒误班’,连带两名亲卫也昏睡不醒。”

  柳绿站在一旁,手心攥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提举大人,真要让他们得手?万一皇后真的改了遗诏……九皇子的名分岂不是……”

  “她不会改遗诏。”苏诊打断她,语气温淡却笃定,“她要的不是立谁为太子,是要废当今。”

  柳绿一怔。

  苏识抬眸,目光如刃:“一个病弱昏聩的皇帝,才配被‘仁义之师’取而代之。若皇帝尚有威严,宗室怎会动摇?禁军怎会倒戈?所以她的真正杀招,不在凤印启用之时,而在启用之后——她必须拿出‘证据’,证明陛下早已失德乱政,甚至……弑君篡位的罪名,也要反过来安在他头上。”

  她说完,轻轻吹了口气,烛火晃动,映得她半张脸藏在暗处,像一尊不动声色的棋手。

  就在这时,密室门开。

  寒气裹着一身玄甲踏地而来。

  萧玦到了。

  他肩头还沾着城西演武场的夜露,剑芒未解,眉宇间透着冷冽杀意。

  目光扫过沙盘与图纸,只一眼便洞悉全局:“你让她真的开了凤印?”

  “不开,怎么知道她藏的是遗诏,还是血书?”苏识抬头看他,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燃着幽火般的兴味,“你以为她在篡改天命?错了。她是在编造历史——而历史,最怕的不是谎言,是有人信以为真。”

  萧玦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你这是在赌。一旦她拿到凤印,立刻昭告天下,百官跪迎,局势顷刻逆转。”

  “所以我留了后手。”苏识起身,从案底取出一枚铜符,轻轻放在桌上,“我已经调走原定巡夜的忠直校尉,换上我的人。他们会在关键时刻‘醉倒’,让皇后以为时机成熟。但她不知道,整个凤印阁的通风口、密炉、地窖通道,全在我耳目掌控之中。”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她可以进阁,可以动印,甚至可以写下她想要的一切……但只要纸墨落笔,火炉燃起,我就能知道她烧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萧玦凝视她良久,忽然道:“你不怕她察觉?”

  “她现在满心都是‘成功’。”苏识轻笑,“人在即将得逞时,最容易忽略细节。她会觉得一切顺利,是天助她成事——殊不知,正是这份‘顺利’,才是最致命的陷阱。”

  话音刚落,窗外忽有黑影掠过。

  白砚回来了。

  他翻窗而入,衣袂带风,手中紧握一只油纸包。

  他单膝跪地,将东西呈上:“提举大人,属下潜入密炉房,在灰烬未尽时抢出半片残纸,其余皆已焚毁。”

  苏识接过油纸,缓缓打开。

  烛光下,那片焦黑蜷曲的纸屑上,隐约可见半行墨迹——

  “陛下久病失德……”

  她指尖一顿,眼神骤然锐利。

  萧玦走近一步,眸色深如寒潭。

  密室内,空气仿佛凝固。

  苏识却没有急着拼凑,也没有追问更多。

  她只是将残纸收进袖中,转身走向窗边,推开一线缝隙。

  远处,凤印阁的灯火依旧幽暗,无人惊动。

  她望着那点孤光,唇角缓缓扬起。

  “好戏,才刚开始。”半个时辰后,夜雾渐浓,霜气浸骨。

  白砚如一道影子般掠入密室,玄衣沾露,气息微喘。

  他单膝跪地,掌心托着一只油纸包,指尖已被炉灰染成焦黑。

  打开时,只见半片残纸静静躺在其中,边缘蜷曲炭化,像是从烈焰口中抢回的最后一句遗言。

  柳绿早已守在灯下,双手微颤地接过残页,小心翼翼铺展于案上。

  她以细毫笔蘸清水润边,又用薄绢轻压,一点一点拼接断裂的纹路。

  烛火跳动间,墨迹逐渐清晰——

  “陛下久病失德,神志昏聩,实已被奸佞操控……社稷危殆,宗庙蒙尘,臣妾不得已奉先帝遗命,代掌凤印,整肃朝纲……”

  字字如刀,割破深夜寂静。

  更令人震骇的是末尾一行小字,虽未写完,却已摹出七分帝王笔意:“朕倦于政事,自愿退居静修殿,由皇后摄理国政,待太子成年归政。”

  伪诏草稿!

  柳绿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这、这是要废帝自立!不,不止……她是借‘清君侧’之名行篡权之实,等皇帝成了傀儡,她便可披上太后之名,垂帘听政,执掌天下!”

  苏识坐在阴影里,指尖轻轻摩挲着残纸边缘,眼神冷得像冰刃刮过铁器。

  她没有惊怒,没有慌乱,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我早说了,她不要立谁为太子。”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她要的,是整个江山低头。”

  萧玦站在沙盘旁,剑眉紧锁,眸光如寒星扫过那半页残文。

  “她敢写,就有人敢信。只要这份‘手谕’流出,哪怕只是残片,也会掀起滔天波澜。宗室老臣本就对陛下近年闭殿不出心生疑虑,若再添此证……禁军动摇只在旦夕。”

  “所以,我们不能让它‘流出’。”苏识缓缓起身,走到案前,取出一方素笺,提笔疾书,“我们要让它——被‘发现’。”

  柳绿一怔:“大人?”

  “拓印五份。”苏识落笔如飞,字迹与原稿几可乱真,“不用封缄,不必遮掩。其中一份,明日清晨会‘恰好’落在通政使司左侍郎每日必经的抄经廊石阶上,沾了露水,半掩于落叶之下。”

  她抬眼,目光如钩:“那位左侍郎,一向以忠直自诩,最恨宫闱干政。他会捡起来,会看,会震怒,会立刻去找人商议——而消息,自然也就长了翅膀。”

  萧玦凝视她良久,忽然低笑一声:“你在放饵,钓的却不是鱼。”

  “是风。”她转身望向窗外,月已西沉,天边墨云翻涌,仿佛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现在,我们不追贼,我们等风来。”

  话音未落——

  远处钟楼忽响三更,铜声穿雾,划破死寂。

  紧接着,一声极细微、却无比刺耳的机括轻鸣自凤印阁方向传来——那是百年未启的凤印铜铃,终于被人触动。

  铃声悠荡,如同丧钟初鸣。

  苏识站在窗前,身影映在纸上,宛如执棋者落子无悔。

  她望着那盏骤然亮起的宫灯,唇角微扬。

  风,已经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