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她还的不是锁,是火种-《李言李语》

  三更鼓响,夜风穿廊。

  内政院偏阁的烛火仍未熄灭,窗纸映着一道清瘦的身影,端坐如松。

  苏识指尖轻叩案角,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锦盒上——那枚褪色长命锁静静卧于红绸之中,铜面斑驳,链环微锈,却依旧能辨出当年精工细琢的痕迹。

  锁内侧那两个极小的字:“萧玦”,像一根无形的针,刺进了她早已习惯理性运转的心脏。

  这不是信物,是血证。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一瞬翻涌的情绪。

  穿越至今,她靠的是冷静、是分析、是将每一个角色拆解成可预测的行为模型。

  皇帝像金闪闪般自负凉薄,皇后似由乃般温柔病态,华贵妃活脱脱远坂凛附体……这些她都能算准,能预判,能操控。

  可眼前这枚锁,不属于任何动漫设定,也不在任何攻略手册里。

  它是真实的痛,是被宫墙碾碎又藏匿二十年的母爱残片。

  苏识睁开眼,眸光已冷如寒潭。她不需要感动,她需要真相。

  “白砚。”她低唤一声。

  黑影无声落地,单膝触地,面无表情:“属下在。”

  “查这锦盒。”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封蜡纹路、递送路径、经手之人,一概不漏。我要知道它在哪间屋子里藏了多久,谁动过,谁看过,谁……曾犹豫是否该毁掉它。”

  白砚抬眸看了她一眼,极短的一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但终究未语,只沉声应道:“是。”

  他退去后,苏识独坐灯下,袖中手指摩挲着长命锁的轮廓,思绪却早已穿透层层宫墙,回溯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过往。

  萧玦生母云娘,原是先帝潜邸旧人,出身卑微,却因聪慧得宠。

  诞下九子当日,便遭皇后忌惮,不久暴毙,死因成谜。

  孩子交由粗使宫女抚养,自幼被视为“无名之子”,连宗谱都未录全名。

  而赵明凰,当年不过是个刚入宫的才人,与云娘并无深交,为何会私藏此物?

  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归还?

  疑点重重,却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皇帝病势反复,储位暗流汹涌,她刚刚伪造了一份“遗诏副本”,准备作为日后定鼎之基。

  此刻送来长命锁,是巧合?还是某种更深的布局?

  她正思忖间,窗外夜色忽裂,一道黑影掠至檐下。

  “提举大人。”白砚的声音低沉如铁,“属下已查明:锦盒封蜡为宫中旧制,出自东六宫偏库;递送路线绕过三道巡防,由赵贵妃贴身心腹亲自交接。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层薄绢,平铺于案。

  苏识目光一凝。

  绢上十二字赫然在目:“妾未能护子周全,唯此物可证其血统。”

  笔迹苍劲略颤,墨色陈旧泛黄,竟与先帝晚年御批极为相似!

  她瞳孔微缩。

  这不是伪造。这是真迹。

  而且,赵明凰不是保存了一枚长命锁,而是连同这份先帝亲书的遗言一起,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藏了下来!

  苏识呼吸渐重。

  她终于明白——赵明凰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能让萧玦真正站稳脚跟的“证据”,等一个能打破皇室对“出身”的执念的突破口。

  她更明白,这份遗言若现在公开,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唯有让萧玦自己去发现,自己去接受,才能破除他心底那道“我不配”的枷锁。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

  萧玦按例巡查皇城防务归来,玄甲未卸,眉宇间染着晨霜寒意。

  他行至内政院廊下,忽见一人立于阶前,素衣简饰,手中托着一枚旧锁。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苏识抬头看他,目光平静如水:“她为何还?”她问得直接。

  萧玦脚步微顿,眸色骤沉,嗓音低哑:“你明知故问?”

  “我不是为你拿回来的。”苏识轻轻摇头,将锦盒推至石阶旁小案上,“是她还给她自己——一个母亲,最后能为另一个母亲做的事。”

  她没提绢书,也没说先帝遗言。

  因为她知道,萧玦这一生听得最多的就是谎言。

  越是确凿的证据,越容易激起他的怀疑。

  他曾被所有人否定出身,被宫人口舌钉在“野种”的耻辱柱上。

  若有人突然捧着“天命凭证”告诉他“你是真龙血脉”,他只会冷笑转身。

  唯有他自己选择相信,那扇心门才会真正打开。

  风拂过廊下,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看着他沉默良久,最终伸手拿起长命锁,指尖抚过那两个小字,喉结微动,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直到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苏识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当晚,白砚再度密报:“九皇子府后园焚毁一座废弃暖阁,灰烬中寻得半块旧绣帕,上有‘云娘’二字。”

  苏识闻言不动声色,只淡淡吩咐柳绿:“去调《宫人旧录》中‘云娘’条目,附上赵明凰当年亲签的‘乳母抚育凭证’,不必呈递,悄悄放在他书房案头即可。”

  她要的,从来不是感激。

  她要的是记忆的重建,是身份的锚点,是一点一点把那个被宫斗碾碎的名字,重新刻进这座冰冷皇城的历史里。

  夜深人静,月照宫墙。

  苏识立于窗前,望着远处九皇子府方向,那里灯火已熄,唯余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夜空。

  她低声自语:“有些人以为权谋靠算计,其实最锋利的刀,是人心本身。”

  而有些火种,一旦点燃,就再也扑不灭了。

  三日后,乾清宫的朱漆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一道玄色身影自殿内走出,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滞重。

  萧玦立于丹墀之下,逆光而立,面容隐在帽影之中。

  苏识候在廊下石阶旁,一袭素青官袍未缀纹绣,却自有凛然之气。

  她目光微凝,落在他低垂的手上——那枚长命锁已被他悄然攥入掌心,指节泛白,仿佛握着的不是铜锁,而是从地狱深处打捞出的一缕残魂。

  她迎上前,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一场刚醒的梦。

  “陛下说了什么?”她问,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萧玦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底似有风雪翻涌,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

  半晌,才哑声道:“他说……朕知你母曾托赵氏护你。”

  苏识心头一震。

  这句话轻飘飘如落叶,可落在宫墙之内,却是惊雷炸响。

  皇帝从未提过云娘之名,二十年来讳莫如深,如今竟主动开口,还道出“托付”二字——这不是试探,是承认。

  是对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血缘,一次近乎悲怆的追认。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一句:“她若活着,该是贵妃。”

  不是追封,不是补谥,而是一句带着温度的假设。

  仿佛在说:那个女人,本不该死,本该站在六宫之首,受万人敬仰。

  苏识几乎能想象殿内那一刻的寂静。

  帝王老迈佝偻的身影坐在龙椅之上,眼中浮起少有的恍惚与悔意,而跪在下面的萧玦,听着这迟来二十年的公道,喉头滚动,终究不敢落泪。

  因为他终于敢信了。

  不是因为圣旨,不是因为铁证,而是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你是值得被记住的。

  苏识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冷硬如刀的男人,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她知道,这一跪,不只是听见了父皇的话,更是终于肯为自己活了一回。

  不再是蛰伏待机的孤狼,不再是靠算计与杀伐求存的弃子,而是一个终于可以挺直脊梁、堂堂正正说出“我是谁”的人。

  她靠近一步,袖中指尖轻轻擦过他手腕,低语如风拂耳畔:

  “现在,你不是靠阴谋活着的皇子,是有人,用命记住你的人。”

  萧玦身形微颤,终是没有回头,只缓缓将长命锁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背影依旧孤峭,却不再佝偻,不再躲闪。

  当晚,冷苑忽起异动。

  守卫巡至赵明凰居所,只见屋内烛火通明,窗纸映出焚物之影,噼啪作响。

  推门而入时,满地灰烬,金玉珠翠尽成焦炭,唯案上留一纸供词,墨迹犹湿:

  “妾昔年附逆皇后,构陷云娘清白,致其含冤早逝。九皇子无辜罹难,血脉几湮。今痛悟前非,愿以余生囚禁赎罪,不敢求赦。”

  柳绿捧着供词疾步而来,面色发白:“大人,她当真烧了所有东西!连先帝赐的鎏金步摇都扔进了火盆!”

  苏识接过供词,一字一句读完,唇角忽地扬起一抹冷笑。

  “她不是忏悔。”她将纸页折好,放入内政院特制铁匣,咔哒一声落锁,“她是断后路。”

  赵明凰聪明得很——既然选择了倒戈,就不能再留退路。

  一把火烧掉过往荣宠,一纸供词将自己钉在“罪人”之位,从此她的命,只能系于萧玦与苏识之手。

  她不再是那个可进可退的墙头草,而是彻彻底底的盟友。

  “放话出去。”苏识抬眸,目光如刃,“就说贵妃欲焚香自尽,以死谢罪,幸被内政院及时拦下。”

  柳绿一怔:“可她并未寻短见……”

  “但宫里需要一个‘殉节未遂’的故事。”苏识冷笑,“人心最喜悲情,也最惧决绝。一个宁死赎罪的贵妃,比一百份供词更有震慑力。”

  消息如风般散开,不过一夜,六宫哗然。

  有人唏嘘,有人惶恐,更有无数双眼睛开始重新衡量那位久被忽视的九皇子。

  而苏识立于内政院高阁之上,望着远处冷苑熄灭的灯火,心中清明如镜。

  火种已播。

  只待那一场燎原大火,烧尽这深宫虚伪温情,照出真正的王座归属。

  夜风骤起,吹动檐铃轻响。

  她忽觉天边星象微乱,似有阴云悄然聚拢,遮住了紫微一隅。

  片刻后,太医院急报传来——

  皇帝昨夜惊厥数次,喃喃直呼“先帝”之名,指尖抓破锦被,口中反复念着四个字:

  “护子不力。”

  苏识眉峰微蹙,望向皇宫最深处那座沉寂的寝殿,眸光渐冷。

  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