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考的是胆,我赌的是人心-《李言李语》

  雪停了,可寒意却愈发刺骨。

  苏识坐在内政院密室的案前,烛火已燃去大半,映得她眉目如刀刻。

  一夜未眠,她未曾合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乾清宫中那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话——

  “可你,想要什么?”

  窗外天色微明,灰白的云层压着宫檐,仿佛一场更大的风雪正在酝酿。

  她指尖轻叩桌面,声音极轻,却像落子无悔的棋局,步步推演。

  帝王从不问无用之问。

  这不是关怀,不是试探忠心,而是一场心理测压——压的是欲望,测的是野心与克制之间的分寸。

  答“忠心”,是平庸奴才,不足重用;答“权位”,是露刃之犬,必遭剪除。

  唯有第三条路:让皇帝自己觉得,非你不可。

  她闭上眼,脑中闪过这些年烂熟于心的角色模板——金闪闪式的帝王,傲慢、多疑、掌控欲极强,最厌恶被操控,却又享受被人“不得不倚重”的快感。

  他要的不是顺从,而是那种看似自主实则落入算计的选择。

  所以,她不能争,只能退。

  退一步,让他看得更清楚;退两步,让他生出疑虑;退到悬崖边缘,再让他亲手将她拉回来。

  她睁开眼,眸光冷冽如霜。

  “柳绿。”

  “在。”门外女官应声而入,捧着厚厚一叠卷宗。

  “把近五年来,所有被陛下深夜召见、问过‘你想要什么’,却又无事遣返的官员名单调出来。”

  柳绿一怔,“这……涉及帝王行踪,怕是……”

  “查不到全貌也没关系,”苏识淡淡道,“只要能拼出几个名字,就够了。”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名摆在她面前:户部郎中周维安,因直言裁冗被贬;大理寺少卿沈元舟,奏请彻查旧案,反遭申斥;还有礼部主事徐延昭,上书劝帝节欲,次日便调任边陲。

  三人皆有才名,皆曾被单独召见,皆在那句“你想要什么”之后,做出了“自以为聪明”的回答——或言“愿为君分忧”,或称“但求清正留名”,甚至有人哽咽涕零,誓死效忠。

  结果呢?全都销声匿迹。

  苏识冷笑。

  他们错就错在,以为这是表忠心的机会。

  可对一个从不信任何人的人来说,主动剖白,等于暴露软肋。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以退为进。

  第二日清晨,朝霞未起,她便已伏案写完奏折。

  《请裁撤典籍稽查司疏》。

  字字恳切,句句谦卑。

  她说:“权出多门则令不行,典籍稽查本属礼部旧职,今以内廷女官越俎代庖,恐惹非议。臣妾一介姑姑,何德何能执掌文脉清查?若因此致大臣离心,反损陛下威信,罪莫大焉。”

  奏折呈上不过两个时辰,宫中暗流骤起。

  软禁中的赵明凰听闻此事,手中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倒是个会装清高的。”她冷笑,指尖掐进掌心,“昨夜刚得了钥匙,今日就主动交权?苏识,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她盯着窗外阴沉的天,心头却莫名不安。

  远坂凛式的骄傲让她本能地厌恶这种“看不透”的对手——明明手握筹码,却不张扬,反而退让?

  这不像活人,倒像是……预判了一切的棋手。

  而乾清宫内,皇帝看着那份奏折,久久未语。

  朱笔悬于纸上,最终只落下两个字:留中。

  不批,不驳,不置可否。

  可苏识知道,这一笔,比任何批复都重要。

  留中,即是默许她继续演下去。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道准许,而是一个舞台——一个让所有人看清她价值的舞台。

  三日后,礼部尚书果然上书,言辞激烈:“妇人干政,古来大忌!内政院掌宫务尚可,竟敢染指典籍稽查,妄议玉牒真伪,其心可诛!”请求收回稽查之权,并严惩“越权妄为”之徒。

  朝会上,群臣哗然,纷纷附和。

  皇帝端坐龙椅,神色不动,目光却悄然扫向殿外垂帘之后。

  他知道苏识在听。

  可她始终沉默。

  没有辩解,没有抗争,甚至连一份自陈奏章都未递上。

  就在众人以为她已退缩之际,当夜,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府邸,悄然收到一份抄录精良的册页——《宫务透明录·前朝玉牒缺失考》。

  其中详列三十七处关键记载断裂,时间、地点、人物皆有旁证,字字如钉,直指前朝动荡根源。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些缺失,竟多与当今皇室血脉渊源相关。

  一夜之间,朝野震动。

  有人怒骂内政院僭越,也有人暗中拍案叫绝——原来真相早已被掩埋至此!

  翌日,三位老臣联名上书,语气坚决:“典籍稽查,势在必行!若再任史料湮灭,何以告慰祖宗?”

  这一次,不再是打压,而是倒逼。

  苏识依旧未发一言。

  她坐在内政院的窗下,看着初升的日光照在案头那支紫毫笔上,金粉墨尚未干透。

  风吹帘动,她唇角微扬。

  她没争,可她的“事实”替她说了话。

  她没动,可她的布局已让整个朝廷为之震荡。

  这场棋,她不再只是应对,而是开始牵动他人落子。

  而此刻,乾清宫深处,皇帝缓缓合上那份联名奏章,

  “苏氏……”他低语,“你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窗外,萧玦立于宫墙阴影之下,黑袍如夜,剑柄微露。

  他望着内政院方向,眸光深不见底。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

  不是恩赐,不是怜悯,而是一个由她亲手撬开、又由帝王亲口承认的位置。

  风拂过宫瓦,带起一片寂静的杀机。

  苏识低头抚过那份未署名的《透明录》副本,指尖缓缓划过最后一行字——

  “执棋者,不在光中,不在暗处。”

  她轻轻一笑。

  接下来,就该让皇帝自己决定,谁才有资格,走进那片深渊。

  第61章 他考的是胆,我赌的是人心(续)

  圣旨来得极快,快得仿佛早已拟好,只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稽查司不撤,改隶内政院直管,提举苏氏兼领司事。”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内政院殿前回荡,阳光斜照在青石阶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苏识伏地叩首,额触冰凉地面,姿态谦卑至极,声音温顺如水:“臣妾谢恩,万死难报君恩。”

  礼成,香炉烟散,众人退去。

  她缓缓起身,指尖抚过那明黄缎面的圣旨边缘,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接的是旨,夺的却是刀柄。

  皇帝这一道口谕,看似折中,实则狠辣——将本属礼部职权的典籍稽查,彻底划归内廷女官统领,等于当众抽了礼部一记响亮耳光。

  礼部尚书昨夜拍案怒斥“妇人干政”,今日便被帝王亲手钉在耻辱柱上,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而她,成了这局棋中最显眼的靶子。

  可苏识知道,皇帝真正想试的,从来不是她的忠诚,而是她的贪。

  贪权?贪名?还是贪那不该碰的真相?

  她若顺势揽权,便是自曝野心;若执意推辞,又显怯懦无用。

  唯有以退为进,借朝臣之口、老臣之名、史实之铁证,将这把刀“逼”到自己手中——这才叫顺理成章,这才叫天命所归。

  “陛下以为我在演忠顺。”她立于窗前,指尖轻点圣旨,“可您不明白……我只是在走,您不得不让我走的那一步。”

  烛火晃动,映得她眸光幽深如渊。

  这一夜,宫门落锁,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掠过飞檐,无声落在内政院后墙。

  守夜的宫女尚未察觉,那身影已如鬼魅般穿过三重门户,直入密室。

  萧玦来了。

  他站在门边,黑袍未解,剑穗微颤,目光落在案前那堆泛黄残卷上。

  苏识背对他坐着,正执朱笔圈点,笔尖停在一处断裂年份旁,墨迹未干。

  “十七处矛盾。”她头也不抬,“三处涉及皇室嫡系传承,五处与先帝登基诏书相悖,其余皆可作伪托依据。”

  萧玦走近,扫了一眼稿纸,眉头微蹙:“你不怕查出的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焰摇曳不定,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苏识终于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那一瞬,萧玦心头微震。

  ——那不是恐惧,也不是狂热,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刀,锋芒毕露,却又藏得极深。

  “怕。”她轻轻道,“可更怕的,是有人宁可我永远不敢看。”

  她将一份抄本递向他,纸页雪白,字迹工整,唯独没有署名。

  “明日,我会‘不慎’遗落这份在御书房外廊。”她语气平淡,却似掷地有声,“你猜,皇帝会装没看见,还是……亲手捡起来?”

  萧玦接过抄本,指尖触及纸面的一瞬,仿佛触到了某种无形的火焰。

  他知道她在赌。

  赌帝王的好奇心,赌权力对真相的饥渴,赌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终究无法容忍自己被蒙在鼓里。

  而这一页页残卷,不只是史实的碎片,更是撬动王朝根基的支点。

  风穿窗而入,吹动满案纸页,哗啦作响,如同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谁也不知道,明天第一缕晨光洒下时,会照亮怎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