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火场上,没人写忏悔-《李言李语》

  阴云压顶,风如刀割。

  超度大典的钟声在宫墙间回荡三响,余音未歇,已裹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整座凤仪台被素白幡旗围拢,宛如一座巨大的祭坛。

  百名宫妃、命妇列队而立,手持黄纸疏文,指尖无一不微微颤抖。

  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长年累月在“净心焚香”仪式中吸入迷幻药香的结果。

  她们早已被驯化出条件反射般的恐惧:笔尖触纸,便似有千钧重负压上心头,仿佛不写下“忏悔”,下一瞬就会被无形之火吞噬。

  苏识站在礼官队列最末,一身素青宫装,低调得几乎融入石阶阴影。

  可她的眼神,却像淬了寒铁的刃,一寸寸刮过全场。

  她看得清楚——那些执笔的手,关节泛白;她听得真切——呼吸之间,藏着压抑的抽噎。

  这是精神操控的巅峰之作。

  皇后以“超度亡魂”为名,行洗脑之实,借火焰与香气编织一场集体幻觉,让全宫之人跪伏于她的道德神坛之下。

  唯她高举“净化”之名,众生皆罪。

  可今日,这火焰不会再只烧向弱者。

  第一道疏文投入火坛时,烈焰腾起半丈高,卷着黑烟扭曲升空。

  就在众人低头默念之际,苏识瞳孔微缩——那燃烧的纸角,在高温中忽然显影,墨迹反灼而出,赫然浮现四个残缺字形:

  谁在做梦?

  守坛礼官浑身一震,猛地抬手用袖遮眼,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

  但已经迟了。

  “火里……有字!”一名小宫女失声低语,随即被身旁人死死捂住嘴。

  可惊惧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原本整齐的焚疏队伍出现骚动,有人脚步后退,有人盯着火焰发愣,仿佛怕那火会突然跳出一只索命鬼手。

  苏识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

  来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火坛里的药灰是特制的——表面覆以隐显药剂,遇高温则现字。

  而那四字,正是她昨夜借柳绿之手悄然混入的“引信”。

  只要有一张疏纸点燃,讯息便会随火显现,直击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怀疑。

  可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撼动皇后精心构筑十年的精神牢笼。

  真正的杀招,是接下来那个注定不肯低头的人。

  赵明凰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走出偏殿时,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底燃着一把不肯熄灭的火。

  她曾是大靖最受宠的贵妃,也是唯一敢当面顶撞皇后的女人。

  如今虽遭软禁,却仍保有一丝傲骨。

  她接过笔,指尖颤抖,却不曾停下。

  纸上墨落如刀刻:“吾无悔。”

  全场骤然死寂。

  连风都仿佛凝滞。

  皇后立于高台之上,素纱轻扬,面容依旧圣洁如初,可那一双垂落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并蒂莲香炉的底座。

  “贵妃。”她的声音仍维持着悲悯,“此乃忏悔之礼,非逞强之地。你若执迷不悟,恐难安九泉之灵。”

  赵明凰缓缓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直刺皇后眼底。

  “你说超度亡魂?”她冷笑,嗓音嘶哑却锋利如刃,“可若疯的是你呢?若这一切……本就是你的梦魇?我何须悔?我又为何要替一个疯子赎罪?”

  话音落下,她将那张写着“吾无悔”的疏纸高高举起,迎着漫天阴云,毅然投入火中!

  轰——

  火焰猛然暴涨,橘红夹杂着诡异的青蓝,翻滚成旋涡状。

  而在那烈焰中心,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五个大字:

  谁 在 做 梦

  这一次,不止一人看见。

  礼官踉跄后退,禁军阵列微乱,连几位老妃都掩面惊呼。

  恐慌如暗流奔涌,在寂静中炸开无声惊雷。

  有人开始低声呢喃:“是不是……真是她……在骗我们?”“那些香……是不是有问题?”“我每晚都做噩梦……是不是因为她……”

  苏识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十年来,皇后以“贤德”之名掌控六宫,用温情包裹控制,用信仰粉饰暴政。

  而今,第一个敢于说“我不悔”的人站了出来,火中显字成了天意的象征,质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再也无法拔除。

  她不动声色地扫向高台尽头。

  皇帝端坐龙椅,身披玄黑龙袍,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但从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未曾颤动来看,他并未下令制止。

  他在看。

  他在等。

  就像她一样。

  苏识眸光微闪。

  原来帝王之心,从来不是昏聩,而是更深的沉默。

  他放任皇后行至此步,或许就是为了等这样一个“失控”的证据——等有人揭竿而起,等全宫动摇,等这场名为“虔诚”的骗局,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燃成灰。

  而她所做的,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风。

  火势渐弱,余烬飘摇。

  赵明凰站在原地,喘息粗重,却挺直脊背,像一柄出鞘未收的剑。

  皇后终于开口,声音仍竭力维持平稳:“继续焚书,不得延误。”

  可命令出口的刹那,已有三人停步不前。

  苏识垂眸,掩去眼底冷光。

  好戏,才刚刚开始。【第53章 火场上,没人写忏悔】(续)

  火光将熄未熄之际,皇后终于变了脸色。

  那抹青蓝火焰中浮现出的五个大字——“谁 在 做 梦”——像一柄无形利刃,剖开了十年来层层叠叠的神圣帷幕。

  她素来端庄慈悲的面具首次裂开一道缝隙,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癫狂的震怒。

  “熄火!清场!”她厉声下令,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阴云。

  禁军统领正欲抬手,令旗尚未挥下,却见高台之上,皇帝依旧端坐如山。

  玄黑龙袍纹丝不动,指尖搭在扶手边缘,冷峻侧脸藏于阴影之中,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可正是这份沉默,成了最沉重的压制。

  禁军迟疑了,脚步钉在原地,无人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脆响划破死寂。

  “哐当——”

  柳绿踉跄后退,手中鎏金香炉翻倒,灰烬四散飞扬,香屑混着残纸碎片如雪纷扬。

  一片焦黑疏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不偏不倚,直落御前台阶之下。

  皇帝缓缓垂眸。

  片刻后,他起身走下高台,在满宫屏息中俯身拾起那片残纸。

  纸角尚存显影药剂残留,火痕斑驳间,“谁在做梦”四字若隐若现。

  他凝视良久,指尖轻轻摩挲那扭曲墨迹,忽然低笑一声:“这火……烧得蹊跷。”

  一句话,轻如耳语,却似惊雷滚过全场。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早已察觉那些香里的秘密,又是否早就怀疑这场年复一年的“超度”不过是精神驯化的仪式。

  但此刻,帝王亲口质疑,便已足够动摇根基。

  典礼草草收场,宫妃命妇鱼贯退去,人人低眉顺目,可眼神深处,已悄然燃起异样的光。

  三更天,参政司密室烛火未熄。

  苏识独坐案前,指节轻叩檀木桌面,听着暗线回报:昨夜,三名曾长期执掌焚香之职的宫女突然梦醒,彼此私语称——“皇后之香,令人见鬼。我每夜皆见亡魂索命,醒来汗湿重衣,恐非善法。”

  她听完,只淡淡一句:“压下消息。”

  属下面露不解,却仍领命而去。

  翌日清晨,柳绿奉命呈上一本薄册——《宫人梦语辑录》,收录十余则“宫妃夜半呓语”,皆围绕佛堂异象、幻觉频生、疑有邪祟作乱等内容,笔触细腻逼真,宛如采自真实梦境。

  苏识亲自审阅,朱笔勾删数处,最终命人誊抄数十份,匿名投递至各王府命妇、老臣夫人手中。

  流言从深闺蔓延,比刀剑更快。

  当夜,萧玦踏月而来,玄色斗篷沾着夜露,眸色沉静如渊。

  “皇帝召见太医院首座。”他低声开口,“问‘迷心散’可治否,又查十年前宫中香料采办名录。”

  苏识闻言,指尖轻拨烛芯,火星跃起一瞬,映亮她唇边一抹冷笑。

  “她以为火能焚尽一切……却不知,火光一起,影子就藏不住了。”

  她望着跳动的烛焰,思绪已飞至更深远处。

  那一场火坛上的反抗,赵明凰写下“吾无悔”,是勇气,也是棋子。

  而她布下的显影药灰、柳绿的“失手”、梦语辑录的暗流……每一环都精准嵌合,步步为营。

  现在,怀疑的种子已在人心深处生根。

  接下来,只需等它疯长成林。

  烛火摇曳,窗外风声渐紧。

  三日后,凤仪宫闭门谢客,宫人不得出入。

  可就在闭宫当日,内务府接连接到懿旨:

  佛堂所有《往生咒》经卷,尽数焚毁;

  三名曾记录废妃言行的老宫女,即刻杖责,不得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