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妻室-《天堂来的风》

  乌鸦低头沉默。她当然想做将头埋进沙堆的鸵鸟,可偏偏生成了只乌鸦。

  哈德里有妻无妻又能如何,当时他那般强势,在一间被炮火轰塌了的破房子里,都能对她说要就要。可曾说有妻?

  后来又关在李府不许出去,还是他强要的。亦未曾提。

  经历克林德夫人之事,乌鸦明白,无论庆国人还是洋人,女子婚嫁后,都是将丈夫、夫君看作生命中重中之重。

  他有妻的。若是有妻……又待如何?

  赛夫人见她不语,“这些洋兵远道来袭,终归是要走的。就说那位统帅,都跟我提过。他在德国的妻子,可也是年迈了,写书信来问,总问"既是远征庆国已获大捷,何时能归"。”

  “乌雅,那哈长官,从来不在你面前,提他那妻子嚒?”

  哈德里,从来未提。

  乌鸦的心事写在脸上,赛夫人了然,也只是提醒。算起来,乌鸦只是那洋长官没有名分的外室,如今那位花重金置宅、藏娇宠爱般地养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人一离开,乌鸦这个女子,难道一辈子不婚不嫁? 就此孤老终身?

  就说如今的庆国风气,被洋兵所辱的女子,不是落入风尘,就是守节自戕。这姑娘未来要如何?

  若当成外室养,想来哈德里应该也会给乌鸦月例,日常吃用不缺。不过赛夫人何曾想到,他给乌鸦已经留了那么多银钱。只道是若他离开,这姑娘便生计艰难的。

  虽然知道不该对她提去茶舍,也忍不住又劝道,“我茶馆那儿,如今可很是缺人。若你有心,可去我那里坐坐。你放心,我那里可不是旁的,诸事都不用你做。你会德语,只需与洋人军官坐下聊聊天,喝杯茶,便有银钱入账。如今,多存些银子才是能傍身的。”

  乌鸦知夫人是好意,但想到那逼死女子的红春院,心中还是不喜。只以最近要做出西洋衣裳来推脱。

  府中想留下夫人用午膳,赛夫人道,茶舍日常诸事繁忙,还真的离不开人,今日是抽空来访,日后再约,便告辞了。

  待送赛夫人出府,乌鸦回了内院,交代小杏小棠看着,不许人进。

  她进了书房,目光扫过所有架上书籍,一本本翻了翻书页;又进了活动室,看了看各处西洋的陈设。

  哪儿哪儿都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哈德里的小皮箱上。

  这只小皮箱不大,皮质光亮润泽,连金属构件都亮锃锃的、做工精致。之前十月哈德里离京作战,乌鸦曾将首饰匣子放进里面藏着。

  如今,两只首饰匣子和银票,都进了那库房锁着了,箱子里便全是哈德里的物品,她在桌上打开它。

  里面有各种仪器,放大镜、望远镜、直尺、卷尺、瑞士军刀,泛着寒光的不锈钢折叠刀,全是西洋男子的用具。很多乌鸦也不认识。

  那时哈德里离京,不知何时能归、还能不能归,留在李府的她很害怕,才将首饰盒藏在这皮箱中,一藏就成了习惯。直到现在搬到艾府,有了那库房,才不放了。

  今日才发现箱子里隔断很有乾坤,有很多拉链暗格,东西都分门别类。她一样样地拉开,只看一眼,又合上。终于拉开一个拉链时,见到了里面的纸张。

  见过那么多印刷书籍,如今她已熟悉了这种印刷之物。先看到有几个印刷着德文的信封。还有几张明信片。

  她随手拿起一张,这张明信片的背面,绘制了西洋人镇压庆国义团的战争。

  一个白色大络腮胡子、戴着黑帽子的身材壮硕西洋老人,穿着大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枪做扞卫的姿势,他占据了画面的一大半。而远处的小背景,是几个穿军服的官兵骑马背枪,在作战呐喊。

  明信片的空白处是用来写字的。一段流利的德文浮现在眼前:

  “亲爱的哈德里,我的爱!

  我的勇士 !

  我英俊又勇敢的普鲁士王子 !

  我每一天都在睡前、醒来后想你,我在等你回来!

  ——你永远的埃丽·莎尔。”

  乌鸦的手突然滚烫。一种烈焰般的灼热燃烧到了指尖。

  她好怕把这张纸瞬间焚了,赶紧将它放回原处,拉上拉链。把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箱子放回原地。

  心口像被什么重锤在击打一般,咚咚咚地猛跳。

  她站在木窗边向外看。那草木茂盛、枝叶光秃秃的花圃、结了冰的鱼池,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一人。

  无论是做为"赵媛",还是艾乌雅。她都没有了爹娘亲人。而那想要如意郎君相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她而言,也不可能了。

  若世上没有哈德里,便只有她一人了。

  她脑海里回荡着信上的话。

  "我英俊又勇敢的普鲁士王子"。

  王子。

  率兵炮轰攻城、在庆国当强盗小偷的人,在他本国人眼里,却是勇敢的英雄。他是他妻子心中的英雄。

  乌鸦心中百味杂陈。自八月遇到哈德里以来,他有率兵、抢掠、强占、禁困种种强盗行径,但又对她温柔、给予、保护、尊重、呵护;

  不止如此,还让她有了尊严、舒适、身份、财富,在庆国这片普通百姓极难生存的土地上,更自在地活了下去。

  他于庆民来说,是行恶后又释放怀柔善意的恶魔。但对她来说,却是救赎她、从天而降的一道神光。

  他其实也是,救过她的英雄。

  而现在,她还意识到了: 这位德国男子,抢劫偷盗走了庆国的无数珍宝;而她乌鸦,也偷了那位德国女子埃丽莎尔、夫君的真心。

  乌鸦走进书房,去翻那些书。

  *

  傍晚哈德里回家,门前一下马就往后院去。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只是点头向他问好。

  厨娘赶紧去伙房待着,生怕被他眼神扫到,昨日之事,能管她几日的惊悸不消。

  今日又是寒潮,哈德里忙了一天杂七杂八的民生,占领区中有一处民宅偶发火灾要救,有饥民在粥棚、因病不治而亡,还有地痞在赌场打架斗殴、动刀将人扎伤。

  他这会儿最关心,这姑娘在家过得如何。

  乌鸦正在书房,捧着书籍在看。在哈德里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一个漂亮姑娘、专注做一件事迷人的了。

  他站在院中先没进去,透过略微打开的木窗缝隙,看里面姑娘的侧颜。天寒地冻地,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悄悄走进去,看她手中拿的书。

  跟王子有关的书,都在这里了。乌鸦在恶补。

  他们德国的王子,是干什么的?

  书中讲的王子,都性格温厚。英俊、勇敢、无畏、善良,怀有一颗仁义之心,总是在保护弱小,也常在救助落难的公主。那些王子没有举兵杀戮,也不曾欺凌弱小、强占姑娘。

  可一见到他,姑娘甜美的笑容依旧,像迎接归巢的母鸟一般雀跃。

  “哈德里,你回来了!”

  给他打水洗手净面、换装。将他军服脱下,背的枪械腰带都一一放好。直到他清爽干净地坐在书桌前,乌鸦的脸上都是喜气的笑意。

  哈德里面对着这样的笑容,只觉得一整天于庆国之事的沉浸式烦躁,都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