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兰陵(一)-《铃中记:太建北伐》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向天歌与崔道长带着身上的一路风尘,于晌午时分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兰陵。

  与一路之上经过大小城邑的荒疏破败不同,兰陵虽不算大,但是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男女老少面带笑容,城内更是百业兴隆,一副太平景象。

  向天歌与崔道长坐在街边的茶摊儿旁,就着热茶吃着干粮。

  “向施主因何一言不发?”崔道长看着一路之上颇为健谈的向天歌,此时望着热闹的街道眼神复杂,不由得好奇道。

  “哎……”向天歌苦笑一声,摆摆手道:“没什么……”

  崔道长见向天歌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随口话风一转道:“一路之上,我二人所到之处无不破败萧索,民不堪命,为何此处偏偏可以独树一帜,宛如世外桃源?”

  向天歌闻言,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意,眼中却反而闪烁着心酸与苦涩,他无奈地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因为这里是兰陵,而这兰陵……有个兰陵王。”

  “兰陵王!”崔道长虽然对北齐朝廷并不熟悉,但这兰陵王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可是当年周齐邙山之战之时,亲帅五百骑兵大破大周……北周十万大军的北齐第一战将——兰陵王高长恭?”

  “正是。”向天歌淡淡道,语气之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传闻兰陵王本人俊美非常,不但勇武过人,而且精通音律,尤擅琵琶,果真如此么?”崔道长此时虽然还未猜出向天歌的真实身份,不过,他相信这些北齐皇家掌故,向天歌必然熟稔于心。

  “与传闻大差不差吧。”向天歌心中有事,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兰陵王确是大齐……是北齐诸王之中首屈一指的帅才,将才,人才……”

  “福生无量天尊,”崔道长捻须笑道:“向施主对这位兰陵王评价着实不低啊。不过看这兰陵承平如此,施主之言也算得上中肯。不过既然这位兰陵王如此英雄又是宗室身份,为何此次江淮大战,北齐朝廷不让兰陵王挂帅出征呢?”

  “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向天歌用筷子拨弄着茶碗之中的茶叶,“不过长话短说其实也不复杂——功高盖主,天子猜忌,同僚倾轧,想必道长也能理解……”

  “嗯……无量天尊。”崔道长闻言无奈叹息道:“英雄气短,可叹……不过,朝廷冷遇或许也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这兰陵百姓能在这位贤王治下享几年太平。”

  “那可不好说……”向天歌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担忧,还不等他将这份担忧说出口,热闹的街面上忽然微微骚动起来,一队华丽而招摇的车马略显粗暴地将小商小贩男女老少赶到两边,在周遭百姓恐惧和无措的目光之中,缓缓穿街而过。

  “北齐朝廷的使者队伍,倒称得上是威风堂堂。”崔道长捻须笑道。

  向天歌则是凝眉看向那面华丽而高挑的使者旌旗,“徐之范……他做使者来兰陵,可不是什么好事。”

  “哦?”崔道长事不关己,闻言好奇道:“向施主何出此言?”

  “徐之范本是南梁武陵王萧纪手下一个参军,后来侯景之乱爆发,徐之范凭着自己兄长徐之才是北齐尚书令的这层关系投奔北齐,任尚药典御之职。后来北齐乱发爵位,他也做到了开府仪同三司,太常卿,别的不谈,医术倒是极为精湛。”

  “名医做使者,或者说使者精通医术,这有何不妥?”崔道长问道。

  “……唉……”向天歌颓然叹了口气,抱拳朝着崔道长施礼道:“道长,在下心中不安,要马上去兰陵王府一探究竟,道长您……”

  “无量天尊。”崔道长闻言笑道:“施主不必介怀,贫道正好也想在这周遭佛寺道观拜访一番,与施主同行也有些不便,你我二人明日在此地会和如何?”

  “如此甚好。”向天歌深施一礼,“多谢道长体谅。”

  看着向天歌匆匆离去的背影,崔道长眼中翻涌着好奇的兴趣,“听他这意思,兰陵王府这种地方都能随意出入,向施主,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崔道长皱眉猜了一会儿,可依旧没什么头绪,无奈苦笑一声,放下茶钱飘然离去。

  兰陵王府作为一个功勋卓着的亲王府邸,在兰陵城的位置实在是堪称偏僻,此时的王府前整肃而冷清,门前站岗的王府亲兵脸上也没了往日的荣耀和体面,反而不时低声悄悄地交头接耳,显得彷徨而无措。

  向天歌匆匆来到王府门前,不出意外地被卫兵拦下。

  “劳烦通报王爷,……故友来访。”向天歌斟酌了一下措辞,说罢将那块用来跟崔道长打赌的羊脂玉佩交到卫兵手中。

  王府的卫兵看了一眼玉佩,也没说什么,转身入府,再出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身形矫健的劲装将官。

  这位将官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刀砍斧剁一般粗犷的眉宇与口鼻,配上一双精光四射的利眼,若是司闻曹的众位值阁使在此,定会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将官手握玉佩皱眉看向台阶下的向天歌,略带警惕地低声问道:“你是……”

  “你是尉相愿?”向天歌脱口而出,他双手随意背在身后,站姿不丁不八,虽然站在台阶之下微微抬头仰视,但是有一种骨子里的睥睨气势,隐隐间一副王者气象。

  “……正是。”被叫出名字的尉相愿看着眼前俊朗的青年,突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疑惑之际沉吟道:“敢问阁下……”

  “王爷是让你引我进王府,还是让你在这大门口把话问清楚?”向天歌对尉相愿的反应略感不满,淡淡道。

  “!”尉相愿闻言一愣,立刻想起了自家王爷的命令,心下不由得吃惊眼前之人从容的气度。

  “请!”尉相愿不敢再多生事端,立即侧身施礼,交还玉佩的同时将向天歌引入王府。

  “徐之范来做什么?”刚刚绕过王府的影壁墙,向天歌立即低声问道。

  尉相愿闻言忍不住苦笑一声,“公子能凭一块玉佩就进了这兰陵王府,会猜不到徐大人的来意么?”

  “……”向天歌闻言顿住身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后紧攥的拳头一阵颤抖之后,终是无奈散开了五指,“王爷在哪儿?”

  “在后园抚梅亭。”尉相愿闻言答道。

  “引路,速往!”向天歌一把抓住尉相愿朝王府深处走去。

  “郑王妃在么?”向天歌边走边问道。

  “王妃不在府中,王爷让王妃去灵峰寺诵经去了。”

  “……”

  “这位公子。”尉相愿突然站住脚步,郑重对向天歌施礼道:“在下不知公子是何身份,不过既然您知晓徐之范徐大人来意……”说到此处,尉相愿突然撩起战裙双膝跪倒,“还请公子务必想办法救王爷一命!尉某拜托了!”

  “……”向天歌看着眼前泪光闪烁的尉相愿,一时之间,拍着胸脯打包票的假话和有心无力回天乏术的真话全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惨笑慨叹一声,一把拽起尉相愿,“先让我见到王爷再说。”

  兰陵王府后园之中栽有数十株红梅,冬日里,绿蚁新酒,黄泥火炉,王妃伴着王爷,雪白映着血红,着实是这兰陵一段佳话,可如今,抚梅亭下只有一个抱剑的侍卫陪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颓唐病人,拥着酒壶,往火盆之中一张张扔着什么。

  “王爷,人带来了。”

  尉相愿说罢退在一旁,让出了身后的向天歌,向天歌耐不住心中焦急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个年轻而满脸悲戚的侍卫举剑逼退。

  “小武,不得无礼。”兰陵王低沉的嗓音拉开了年轻剑客的身形,露出了他憔悴的容颜和带着惊喜的复杂神情。

  “你……”向天歌一眼看见兰陵王手中那只华丽而熟悉的酒杯,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心神摇晃,这套酒具他再熟悉不过,里面装的正是北齐尚药典御徐之范亲手配制的毒酒——浮名。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真好。”兰陵王并未在意向天歌看向自己手中酒杯的震惊,只是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可是你……”向天歌的双手微微颤抖,就好像兰陵王手中酒杯里微微摇晃的残酒。

  “呵呵……”兰陵王释然地笑了笑,“我本以为,我这般结局,这世间唯有你不会感到意外。”说着竟然举起酒杯将里面的毒酒一饮而尽。

  “王爷——!”尉相愿见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呵……”兰陵王让酒香充满了口腔,这才有些不舍地缓缓咽下,“好酒啊,好酒……”兰陵王略带陶醉与自嘲地指了指向天歌笑道:“可惜,你喝不到。”

  “呵……”向天歌无奈点点头,此般癫狂而令人瞠目的举止并未使他感到意外,“那不妨你来告诉我,这酒好在何处……”

  “嗯……”兰陵王抿着微微发白的嘴唇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轻嗅了嗅,“此酒前调香醇诱人,入口绚烂浓烈,中调一飞冲天蒸蒸日上,令人陶醉而迷恋,后调……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酒如其名,是为浮名。”向天歌缓缓道:“确是好酒,可惜夺命。”

  “终究是要死,有此酒送行,也算不错。”兰陵王语气豁达。

  咚,咚咚咚……尉相愿不甘地一拳拳砸着亭下的青石,留下淡淡的血痕与泪痕。

  “唉……”兰陵王苦笑摇头,“砖石何罪……相愿,莫要迁怒。”

  “王爷明明还有路可走,为何非要遂了朝廷的意!”尉相愿猛然抬起头,一字字道。

  “……”兰陵王摆了摆手不愿回答,只是问道:“百姓的钱财和地契都还回去了么?”

  “……还回去了,王爷放心……”尉相愿无力地答道。

  “那就好,我们高家造的孽够多了,我实在不想九泉之下还被人家戳脊梁骨。”兰陵王松了口气,微笑道。

  “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尉相愿惨声问道。

  “百保营的将士们,要安顿好。”兰陵王缓缓道:“王府所剩的钱财除了遣散府中仆役之外,都交给你去分发给将士。”

  “属下只怕一旦朝廷鸩杀王爷之事走漏了消息,百保营的兄弟们当即就会扯旗造反。”尉相愿实话实说道。

  “我心中有数。”兰陵王点点头,“所以我要你把百保营带到恒州,交给慕容将军调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精铁打造的狰狞夜叉面具,“去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命令了。”

  尉相愿含泪接过面具,躬身一步步后退,即将退出后园之际,却被兰陵王再次叫住。

  “等等……”兰陵王语气之中略带请求地和声道:“日后如有机缘,希望你可以听命于他。”说着指向了向天歌。

  “属下遵命!”尉相愿闻言再次看了向天歌一眼,并不迟疑,郑重施礼道,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公子的长相竟然与王爷隐隐间有些相似。

  “多谢……”兰陵王整了整衣襟,“相愿,就此别过……”

  尉相愿再也受不住如此场面,狠狠转身离去。

  “咳咳……”不知是酒力还是毒效发作,兰陵王看起来又虚弱了一些,他自己却不在意,又自顾自斟了一杯“浮名”。

  “小武。”兰陵王轻声唤道。

  赵武立即拄剑跪倒。赵武本是洛阳一刺客,数次刺杀兰陵王不成,最终投入兰陵王麾下。

  “王妃,还需你多多看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生死都已不在意的兰陵王脸上,流露出了浓重的不舍与歉疚。

  “可如果王妃一心殉情,我……我恐怕也拦不住。”赵武声音颤抖,握剑的右手攥得青白相加。

  “岚儿尚在襁褓,她放不下的。”兰陵王柔声道。

  “…………”赵武咬牙吞下眼泪,似是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岚儿日后长大成人,还望你能教他一些武艺。”兰陵王似乎是看穿了赵武的心思,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

  “……是。”赵武苦笑一声,终是无奈应下。

  “多谢……”兰陵王拍拍赵武的肩膀,“去吧,我跟他还有些话说,日后如有机缘,希望你也能听命于他。”

  “好。”赵武同样看了向天歌一眼,一并应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