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蓝翎箭·亡名惊-《她跪在龙椅旁》

  夜幕沉沉压下来,将官道两旁的原野吞没成一片模糊的墨色。

  仅有的光亮,来自前方驿站檐下那两盏在风中摇曳的孤灯,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

  马车在驿站院门前停稳。车夫上前与驿丞交涉,我抱着那份冰冷的朱漆函匣下车,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钻进衣领,令人生生打了个冷颤。腕间的北斗痕似有若无地隐痛。

  驿丞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常年迎送形成的疲惫笑容,他搓着手迎上来:“这位……姑娘,打京里来?可有勘合或文书?”

  车夫忙将我的官凭文牒递上。驿丞就着灯光仔细验看,脸色稍稍郑重了些。

  “原来是宫里出来的……失敬失敬。只是……”

  他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今日过往的官差格外多,厢房着实紧张,眼下就只剩最后一间临着马厩的,本是留着备急的,但您既有宫里的文书,自是您歇下。只是条件简陋,怕委屈了姑娘。”

  “无妨,能歇脚便可。”我低声道。

  他话音未落,院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如暴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要将这寂静的夜踏碎!

  “又来了!”驿丞脸色一苦,嘟囔道,“这已是今晚第三拨了!没个消停!”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一骑如黑色利箭般闯入驿站院门,马蹄铁砸在青石板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马上骑士一身风尘仆仆的镶蓝旗军服,背插代表“六百里加急”的令旗,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显是长途奔袭,人马皆到了极限。

  “换马!快!”那骑士甚至没下马,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镶蓝旗军报!延误一刻,军法从事!”

  驿丞脸色大变,所有困倦一扫而空,几乎是跳起来嘶吼着催促马夫:“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牵那匹最快的青骢马!快!腿脚利索点!”

  整个驿站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席卷。马夫连滚带爬地从厩中牵出驿马,那急报使甚至等不及马鞍完全系好,一把夺过缰绳,便要翻身再上。

  就在他急切转身,动作幅度过大之际——“哐啷!”一声,他斜挎在身后的皮质箭囊脱扣坠地!几支白翎箭矢散落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响吸引。那急报使低低咒骂了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看也不看,弯腰胡乱一把抓起箭矢塞回箭囊,动作快得惊人,仿佛那不是要命的武器,而是碍事的柴火。

  他甚至等不及确认是否全部拾起,便猛地踩镫上马。“驾!”一声厉喝,新换的骏马扬蹄长嘶,载着他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射入漆黑的官道,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声迅速远去,只留下院子里一片死寂和尚未平息的尘埃。

  驿丞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对着黑暗的官道啐了一口:“呸!镶蓝急报……这架势,一趟比一趟催得凶,怕是关外天要塌了!”

  他转向我,勉强挤出个笑,“姑娘别见怪,这年月,不太平啊。您快屋里请,外面风硬,仔细受了寒。”

  我的心跳却莫名漏跳了一拍。

  镶蓝旗……急报……《清会典》里明确记载,此等规格,非军国大事、重大边情不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急报使方才站定的地方。泥地上,昏黄的灯光下,静静躺着一支被他遗落的箭矢,半截没入松土。

  鬼使神差地,我走上前,弯腰将它拾起。箭杆冰凉浸骨,尾羽洁白,正是镶蓝旗军中所用制式。

  驿丞凑过来瞥了一眼:“哟,这杀才,东西掉了都不知道。姑娘给我吧,回头扔灶膛里烧了便是,军中物件,流落在外不好。”

  我却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无妨,”我听见自己声音平静,“既是急报使遗失,或许日后还需查验,我暂且收着,若有人来寻,也好交还。”

  驿丞愣了愣,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一支箭罢了,谁还来找这个?姑娘愿意操心,那自然好。您这边请,厢房就在前头,小的给您引路,门轴有点涩,您多担待。”

  就在我指尖摩挲过那冰冷的三棱箭镞时,一点极其细微的凹凸触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顿住脚步,借着檐下那盏昏暗灯笼摇曳的光,凝神细看——

  只见那锐利的铁质箭镞根部,靠近箭杆的连接处,竟被人用极精细的工艺,刻着一行细如蚊足、几乎与金属纹路融为一体的满文小字!

  我屏住呼吸,侧过身,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名字。

  一个绝不可能、也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镶蓝旗急报使箭镞上的名字!

  ——“hong?i”(弘时)!

  已故的三阿哥!雍正帝亲手削宗夺籍、圈禁至死的儿子!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支本该刻着编号或工匠标记的军中箭镞,为何会刻着一位已故皇子的名字?还是以这种隐秘的方式?

  这箭,是旧时遗存,被人无意中使用?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刻意,将这名字刻于急报使的箭上,意味着什么?这急报……究竟要报的是什么?

  “姑娘?”驿丞提着灯笼,疑惑地回头催我,“可是有什么不妥?这箭有什么不对吗?看着就是寻常箭支啊。”

  我猛地攥紧那支箭,箭镞的尖锋几乎刺入掌心,冰冷的触感让我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没什么,”我转过身,将手缩回袖中,指尖感受着那刻痕的轮廓,“只是看看这箭制式特别,像是精工所造,与我以往所见略有不同。”

  驿丞不疑有他,呵呵一笑:

  “军中的东西,都一个样儿,煞气重。您这边请,热水稍后就给您送来,夜里若听见什么响动,必是厩里的牲口,您莫惊。”

  这绝不仅仅是一支箭。

  这是亡者的名讳,刻在了通往京城的急报之路上。

  腕间的北斗印记又一次灼热起来,与掌心冰凉的箭杆形成诡异的呼应。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