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病榻青丝·手足谶-《她跪在龙椅旁》

  养心殿西暖阁,浓重的药味与铁锈般的腥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吞玉扣”风波不过几日,暖阁内的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雍正依旧深陷在宽大的御座里,裹着厚重的貂裘,蜡黄的脸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眼窝深陷如枯井,只有偶尔剧烈咳嗽时,浑浊的眼底才会翻涌起一丝痛苦与不甘的涟漪。

  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扶手上,指尖的伤口被细密的白布包裹着,却掩盖不了那日疯狂撕扯胤禵战袍留下的痕迹。

  乔引娣垂首侍立在侧,心口仿佛还残留着玉扣滑过喉咙的冰冷刺痛感。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下那七个灼痛的烙印点。

  她不敢看雍正,目光落在自己绞紧的手指上。苏培盛则像个无声的影子,立在稍远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小心翼翼。

  死寂中,只有雍正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乔引娣低垂的发顶,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梳头。”

  两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乔引娣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自那日后,雍正再未让她近身伺候过。今日…

  “是,皇上。”

  她压下心头的惊悸,低应一声,动作轻柔地走到御座后侧。苏培盛立刻无声地递上温热的湿帕和一把细密的犀角梳。

  乔引娣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雍正头上那顶明黄软帽。

  瞬间,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帽子下,是雍正稀疏灰白的发丝,干枯如秋草,凌乱地贴在汗湿的头皮上,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凄凉。

  乔引娣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

  她强忍着,用温热的湿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指尖偶尔触碰到那片蛛网状的深紫色斑痕,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指尖微缩。

  她拿起犀角梳,屏住呼吸,从鬓角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梳理着那灰白稀疏的发丝。

  每一梳下去,都带下几根、甚至一小缕干枯的断发,无声地飘落在明黄的貂裘和她的素色衣袖上。

  雍正闭着眼,枯瘦的身体随着她梳头的动作微微放松,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瞬。

  他喉咙里发出极低、极含糊的咕哝:“…轻点…朕的头…像要裂开…”

  “是,皇上,奴婢再轻些。”乔引娣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哄劝一个病痛缠身的孩子。

  她的动作更加轻缓,仿佛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梳齿滑过稀疏的发间,带下的落发越来越多,灰白的、干枯的,如同凋零的生命,无声地坠落。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雍正时断时续、压抑的喘息。

  苏培盛垂着眼,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雍正忽然又开了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小时候…在景山校场…老十四那混账…总爱抢朕的弓…力气大…朕抢不过他…他就把朕的弓…挂在最高的箭靶桩子上…朕够不着…他就叉着腰…在下面笑…”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笑声…跟刀子似的…扎人…”

  乔引娣梳头的动作猛地一顿!心尖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景山箭靶!又是景山箭靶!

  胤禵讲述过雍正脱靶的狼狈,雍正此刻竟忆起幼年争弓的屈辱!

  这对兄弟…隔着半生的仇恨,记忆的碎片竟在生命尽头诡异地重合,指向同一个地方!

  就在她心绪翻涌、动作停滞的瞬间!

  “呃…咳咳!噗——!”

  雍正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呛咳起来!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他整个身体痛苦地向前佝偻,如同煮熟的虾米!

  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无法抑制地喷涌出大股暗红粘稠、混着黑色丹药渣滓的污血!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皇上!!”

  苏培盛魂飞魄散,扑上前去!

  乔引娣也惊得后退半步,手中的犀角梳“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混乱中,雍正因剧烈咳嗽而剧烈晃动的头,将他颈侧一缕本就松动、缠绕在梳齿上的灰白发丝彻底带脱!

  那缕发丝,连同乔引娣袖口上、梳子上粘带的几根她自己的乌黑发丝,在剧烈的晃动中,竟奇异地、紧密地绞缠在了一起!

  “药…快!药!”

  雍正咳得撕心裂肺,血沫不断从指缝涌出,嘶哑地命令着,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对那丹药唯一的依赖。

  苏培盛手忙脚乱地去拿案上描金的丹盒。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混乱的瞬间!

  乔引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掉落在地的犀角梳上——那上面,一缕灰白与几缕乌黑的发丝,正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紧密的方式,互相绞缠、盘绕,形成了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小小的结!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在那灰白发丝与乌黑发丝紧密缠绕的结扣中心,隐约可见…

  竟像是两个模糊的、互相依偎、又互相绞缠的字形轮廓!一个像是…“禛”?一个像是…“禵”?!

  “禛禵”结?!

  一个由雍正之发与她之发、在混乱咳血中意外缠绕而成的、如同诅咒又似宿命的结!

  苏培盛已经颤抖着抓过丹盒,倒出一大把暗金色的药丸,就要往雍正口中塞!

  “等等!”

  乔引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急切!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抓起地上那柄粘着发结的犀角梳!动作快如闪电!

  苏培盛和咳得几乎昏厥的雍正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苏培盛的手僵在半空。

  “梳…梳子脏了…沾了血污…奴婢…奴婢立刻去换一把干净的来!”

  乔引娣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她死死攥着那把梳子,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将那团纠缠的“禛禵”发结紧紧攥在手心!

  她不敢看雍正,更不敢看苏培盛,低着头,语速飞快,“皇上先用药!奴婢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西暖阁!将那团象征着帝王兄弟宿命纠缠的、带着血腥气的发结,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

  她冲出养心殿,寒风如刀割面,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景山箭靶!幼年争弓!咳血纠缠的“禛禵”发结!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警示?这发结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尤其…不能落在粘杆处手里!

  去哪里?

  哪里能藏住这要命的东西?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紫禁城西北角——那是景山的方向!胤禵说过…康熙校场旧址的箭靶桩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攥紧了手心那团发结,仿佛攥着胤禵和雍正两个人无法挣脱的宿命,朝着那个埋藏了太多秘密与屈辱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去。

  寒风卷起她的衣袂,那紧握的发结,在她指缝间,仿佛化作了两个幼童在风中互相牵绊、挣扎不休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