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改革遇阻-《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周省长从北京开会回来,脸色是罕见的凝重,连平日里常挂在嘴角的那丝温和笑意也消失不见。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下午,只让我送进去一杯清茶。那扇厚重的红木门,仿佛隔开了一个风暴正在酝酿的世界。

  我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这次会议关乎全省国企改革的下一步走向,周省长精心准备了一套被称为“青州方案”的激进改革计划,旨在对一批长期亏损、资不抵债的大型国企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改造,包括引入战略投资者、员工持股乃至部分企业的破产清算。用他的话说,“不破不立,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壮士断腕,为优质企业腾出发展空间。”

  这方案在起草阶段就争议极大。如今看来,怕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阻力。

  傍晚时分,周省长终于把我叫了进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疲惫难以掩饰。

  “致远,把这份文件归档吧。”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厚厚的、凝聚了他和智囊团数月心血的“青州方案”初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沙哑。

  我心里一沉:“省长,会议……不顺利?”

  他苦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让我回味良久的话:“有时候啊,改革之难,不在于目标有多远,而在于脚下的荆棘盘根错节,你每走一步,都可能被扎得鲜血淋漓。”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我这个身边最亲近的秘书剖析困境:“有人批评我们太冒进,不考虑稳定大局,说这是‘甩包袱’,会造成大量工人下岗,影响社会安定。有人说我们这是背离了某些原则,方向有问题。还有人说……”他冷哼一声,“说我们这套方案,是替某些特定的资本集团开路,有利益输送的嫌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前两种批评尚在预料之中,但这最后一项“利益输送”的帽子,实在太重,也太恶毒了。这已经超出了工作思路的争论,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和政治立场质疑的层面。

  “这纯属无稽之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方案里对投资者背景、资格审查有严格规定,完全是为了盘活国有资产……”

  周省长摆摆手,打断了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有些人眼里,你呼吸都是错的。”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我,“致远,你猜,反对声音最大的是谁?”

  我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位可能的领导,但不敢妄加猜测。

  “是刘省长。”周省长直接给出了答案,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他联合了工会、老干局以及部分工业厅局的负责人,形成了不小的声势。理由很充分嘛,‘维护工人阶级利益’、‘保障国有资产不流失’、‘坚持社会主义方向’,每一项都站在道德高地上。”

  我明白了。刘省长主管工业和国资系统多年,那些亏损国企的负责人,很多都是他提拔起来的。这套改革方案,不仅触动了他的基本盘,更像是一把手术刀,要切掉他势力范围的一部分。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所谓的“工人利益”、“国有资产”,不过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和攻击武器。

  “那……上面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地问。

  “上面?”周省长深吸一口气,“上面希望稳妥。意思是,方案可以继续论证,但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尤其要确保稳定。说白了,‘青州方案’基本被搁置了。接下来,恐怕还是要走修修补补、财政持续输血的老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陆续亮起的灯火,背影显得有些萧索。“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我太急了?也许他们是对的,稳定压倒一切。可是致远,你知道吗?每拖延一天,那些国企的窟窿就更大一分,财政的负担就更重一叠,最终受损的,还是这个省的长远发展和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啊!我们这是在用明天的资源,填补今天的漏洞,饮鸩止渴!”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挫败感。

  “省长,也许……我们可以把方案调整一下,范围缩小一点,先找一两个企业做试点?”我试图宽慰他。

  “试点?”周省长转过身,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他们连试点的机会都不会给!刘省长已经提议,由他牵头成立一个‘国企解困工作领导小组’,重点是通过加强管理、内部挖潜来扭亏为盈。哼,这套话说了多少年了,效果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正在这时,周省长的保密电话响了。他走过去接听。

  “喂,是我……钱老啊,您好您好!”周省长的语气立刻变得恭敬起来。钱老书记,是那位早已退下来,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老革命。

  我屏息静气,知道这通电话可能至关重要。

  周省长听着电话,脸色变幻不定,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最后,他说道:“谢谢钱老指点,我明白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大局为重……好的,您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周省长沉默了很久。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钱老也出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他转达了上面的意思,也很委婉地提醒我,要注意团结,不要成为‘麻烦制造者’。他说,我还年轻,路还长,有些事,欲速则不达。”

  我的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钱老的话,几乎是给“青州方案”判了死刑,也给周省长的激进改革思路敲了警钟。

  “致远,”周省长坐回椅子上,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神深处的那团火似乎黯淡了些,“把有关‘青州方案’的所有资料,包括调研报告、数据分析、专家意见,全部封存起来。另外,以办公厅的名义,发一个通知,原定下周召开的全省国企改革深化座谈会,无限期推迟。”

  “是。”我应道,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意味着一次轰轰烈烈的改革尝试,尚未真正开始,就已夭折。我仿佛能看到,那些在调研中见过的、眼巴巴等着改革带来生机的工人们,他们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还有,”周省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回复刘省长办公室,他提议成立的‘国企解困工作领导小组’,我原则上同意。具体事宜,请他们先拿个方案出来。”

  “……是。”我再次应道。形势比人强,强如周省长,也不得不在这盘根错节的阻力面前暂时低头。

  我拿起那份已然失效的“青州方案”,感觉手上有千钧之重。这不仅仅是一叠纸,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试图劈开荆棘的斧钺,如今,却只能被尘封在档案柜的角落里。

  当我走到门口时,周省长忽然又叫住了我。

  “致远。”

  我回头。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似乎想从我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到某种答案或者力量。“你觉得,我们错了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回答:“省长,我认为我们没有错。只是……时机或许还不成熟。”

  他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苦涩的微笑:“时机?也许吧。但很多事,错过了最佳时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你记住今天,记住这种无力感。这就是改革,这就是现实。”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走在安静的走廊上,我心情沉重。周省长改革遇阻,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次挫败,更让我直观地看到了理想与现实碰撞的残酷。一腔热血,未必能融化坚冰;正确的方向,未必能抵得过盘根错节的利益藩篱和根深蒂固的保守观念。

  我抬头望向走廊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片繁华安稳的景象。但在这安稳之下,又有多少沉疴痼疾在悄然蔓延?我忽然觉得,这平静的省政府大院,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足以将任何试图改变其流向的力量撕扯、吞噬。

  周省长这棵大树,似乎也并非坚不可摧。而我,这个依附于大树的秘书,未来的路,又该如何走?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另一条路,比如,接受刘省长那边的示好,现在的处境,是否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让我悚然一惊,立刻将其压了下去。但我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特定的土壤和气候里,悄然生根发芽。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