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钱老书记的寿宴-《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周省长让我跟他一起去参加钱老书记的寿宴时,我正在给他草拟下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的讲话稿。

  笔尖在“产业结构优化升级”处顿住,我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省长,您是说……带我一起去?”

  周汝信省长正披上他那件半旧的藏青色夹克,闻言回头瞥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视:“怎么,不想去?怕人家说你是我周汝信的‘小尾巴’?”

  “不是,省长。”我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我是觉得,钱老那边……我一个小秘书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这可是钱老书记的寿宴!钱老,那可是本省政坛的常青树,虽然退下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全省,跺跺脚,省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他的寿宴,说是家宴,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权力聚会。去的都是哪些人,用脚指头都想得到。我林致远一个刚提上来没多久的秘书,挤在那群大佬中间,算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合适?”周省长整理着衣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你是我的秘书,代表的是省政府办公厅。跟着我去见见世面,认认人,免得以后工作上对接,走到对面都不认识。”

  他走到镜子前,习惯性地捋了捋一丝不苟的银发,继续道:“致远啊,在机关工作,不光要低头看路,也要学会抬头看人。这看人,也是一门学问。”

  我心头一动。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带下属蹭饭,这是周省长在有意无意地,带我进入某个圈子,或者说,在教我认识这个圈子的生态。我立刻应道:“是,省长,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他已经转身往门口走,“穿精神点就行,别整得跟去汇报工作似的。对了,把我书房桌上那幅卷轴带上。”

  我依言走进周省长的书房,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古朴的长条形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幅装裱好的书法,上面是周省长亲笔写的四个遒劲大字:“松鹤延年”。落款处盖着他的私章。

  这份礼,送的恰到好处。不显山不露水,既不俗气,又充分表达了敬意,更关键的是,体现了周省长与钱老之间那份超越一般上下级的、带着文人气息的私谊。我小心地卷好放回锦盒,心里对周省长的为人处世又多了层理解。

  寿宴设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私人菜馆,青砖灰瓦,外面看着朴素,内里却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回廊曲折,服务员穿着中式褂子,走路悄无声息。

  我跟在周省长身后半步,走进主厅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烟雾缭绕,谈笑风生。周省长一进去,立刻成了焦点。

  “哎哟,汝信省长来了!”

  “周省长,就等您了!”

  “老周,这边坐!”

  各种招呼声此起彼伏。周省长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一一回应,握手,拍肩,显得熟络又不过分亲热。我亦步亦趋,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在飞速地“认人”——那位是分管组织的李副书记,那位是手握财政大权的孙副省长,那位是……赵瑞龙的岳父,省发改委的秦主任。

  我的目光和坐在秦主任旁边的赵瑞龙对上了。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藏蓝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见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端起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心里却提了起来。赵瑞龙果然在,而且看样子,混得如鱼得水。

  “汝信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钱老书记在主位站起身,笑着招手,“快过来坐!就等你开席了!”

  周省长快走几步,上前双手握住钱老的手:“钱老,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锦盒,亲自奉上。

  钱老打开一看,朗声笑道:“好!好字!汝信你这笔字,是越来越有风骨了!比那些街上卖的字画强多了!这份礼,我喜欢!”他小心地把卷轴交给身边伺候的子侄,拉着周省长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个位置。那个位置,显然是预留的。

  我则被周省长一个眼神示意,安排在了靠近门口,相对次要的一桌。这一桌,大多是像我和赵瑞龙这样的秘书、子侄辈,或者一些职位稍低的干部。

  我刚坐下,赵瑞龙就端着杯子凑了过来,自然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压低声音笑道:“行啊,致远,这就登堂入室了?周省长对你可是真不赖。”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却带着刺。我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不动声色地回敬:“瑞龙你说笑了,我就是跟着领导来跑腿服务的。比不上你,跟着秦主任,见惯了大场面。”

  “嗨,我这就是蹭老泰山的光。”赵瑞龙摆摆手,身体却微微后仰,显出一丝得意,“这种场合啊,说白了就是个信息集散地。你看那边,”他用眼神示意主桌,“周省长最近推那个国企改制方案,在常委会上卡壳了吧?我听说,刘省长那边意见不小。”

  我心里一凛。这事属于高层动态,赵瑞龙消息果然灵通。周省长最近确实在为推进几家困难国企的改革重组劳神费力,阻力主要来自刘省长代表的保守派系,他们担心动作太大会引发稳定问题。

  “省里的大事,领导们自有考量。”我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想跟他深入这个话题。

  赵瑞龙却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嘿嘿一笑,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像耳语:“考量?说白了就是博弈。钱老虽然退了,可他老人家说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你看今天刘省长没来,但他家老大来了,”他朝对面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努努嘴,“代表来的。意思到了就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寿宴,这分明是一个微缩的政治生态场。每个人的座位,每一声寒暄,甚至谁没来但派了代表,都蕴含着丰富的信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更加热烈。主桌上,话题不知怎么,就引到了当前的经济形势和改革方向上。

  钱老抿了一口酒,像是随口提起:“汝信啊,你那个国企改制的方案,我听说,动静不小?”

  全桌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投向了周省长。

  周省长放下筷子,神色坦然:“钱老,不改不行了。几家大厂,包袱太重,设备老化,产品没市场,每年靠着财政输血过日子,长此以往,会拖垮整个财政。我的想法是,该兼并的兼并,该破产的破产,盘活资产,轻装上阵。”

  “道理是这个道理。”钱老缓缓道,用毛巾擦了擦手,“可几万工人怎么办?饭碗没了,是要出乱子的。稳定压倒一切啊。”

  这话,几乎和刘省长的论调如出一辙。

  周省长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坐在钱老右手边的一位省人大副主任,慢悠悠地接话了:“老周魄力是足,但有时候啊,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还是要求稳,慢慢来嘛。”

  场面一时有些微妙。

  我注意到周省长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坐在我们这桌的赵瑞龙,忽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朗声对着主桌方向说:“钱爷爷,周省长,各位领导,我敬各位一杯!听着各位领导高屋建瓴的讨论,真是受益匪浅。我们年轻干部,就是要在改革中学会担当,在稳定中谋求发展!我干了,各位领导随意!”

  这话说得漂亮,两面光溜,既捧了周省长的“改革担当”,又呼应了钱老关注的“稳定”。

  钱老果然笑了起来,指着赵瑞龙对秦主任说:“老秦,你这个乘龙快婿,会说话,是块好材料!”

  周省长也笑了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没说什么。

  我看着赵瑞龙意气风发地坐下,接受着同桌人略带奉承的目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家伙,太懂得如何抓住机会表现自己了。相比之下,我坐在这里,像个纯粹的旁观者。

  寿宴在看似一团和气中接近尾声。周省长和钱老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我连忙跟上。

  走出菜馆,晚风一吹,带着凉意。坐进车里,周省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半晌没说话。

  我以为他累了,也不敢打扰。

  直到车子快驶回省委大院,他才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致远,看到了吗?”

  我一怔:“省长,您是指?”

  “赵家那小子,很活络。”他依旧闭着眼,“话也说得漂亮。”

  我斟酌着词句:“瑞龙……确实很善于把握机会。”

  周省长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味。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光会说话,会敬酒,是不够的。改革,是要啃硬骨头的,是要得罪人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有时候,往前走一步,比往后退十步,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智慧。站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脚下踩着的,是不是一片能够扎根干事、真正为民请命的实地。”

  车子驶入大院,稳稳停下。

  他推开车门,下车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带你去,就是让你看看,这‘码头’的水,有多深,有多浑。心里有数,脚下才稳。”

  我看着周省长挺直却略显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洞,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锦盒,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而我耳边回响的,却是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以及周省长那句沉甸甸的——“心里有数,脚下才稳”。

  这码头,我算是初步拜了。而这其中的学问,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奥,还要复杂。高建明那类商人的“围猎”直白而赤裸,而这场寿宴里的机锋,则更像无声的暗流,于谈笑风生间,已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和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