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返回省城-《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吉普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拖在车后,久久不散。我靠在有些破旧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逝的、略显萧索的田野和山峦,心情与来时已大不相同。

  来清河县之前,我怀揣的是一颗近乎朝圣的、准备发现“绝对真实”的心,带着政策研究室笔杆子的清高和几分不切实际的浪漫。如今离去,行囊里装满了沉甸甸的一手资料,笔记本上记录着鲜活却沉重的民声,心里更是塞满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老支书沟壑纵横却目光坚定的脸,张大柱们提到摊派时那无奈又隐含期盼的眼神,孩子们在漏风教室里冻得通红的小手……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交替浮现,如此清晰,挥之不去。

  “林干部,路上颠,您坐稳点。”坐在副驾的县里派来送我的通讯员小刘回头提醒道。

  我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没事,这路,坐惯了反而觉得踏实。”

  是啊,踏实。这种颠簸感,比省政府办公楼里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更接近这片土地的真实脉搏。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面放着那份刚刚整理完毕、墨迹才干的调查报告初稿。纸张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司机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技术极好,在坑洼路面也能尽量保持车身的相对平稳。小刘则年轻些,似乎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闷。

  “林干部,您这次下去跑了这么多地方,真是辛苦了。我们这穷乡僻壤,没啥好招待的。”

  “可别这么说,”我摆摆手,语气诚恳,“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我学到的东西,比在办公室里看十份文件都多,都真。”

  这话发自肺腑。我想起在政策研究室里,我们常常围绕着一些数据和术语争论不休,试图勾勒出宏大的蓝图。然而,蓝图之下的地基是否坚实,生活在蓝图里的普通人感受如何,我们却知之甚少。这次调研,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被数据和汇报遮蔽的真实之门。

  车里的收音机信号断断续续,偶尔能听到几句关于“深化改革开放”、“抓住机遇加快发展”的社论,声音在电流的杂音中显得遥远而模糊。这与我在清河县看到的,为了几十块钱学费而发愁的家庭,为了完成摊派任务而愁眉不展的村干部,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在我胸中涌动。我要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老支书在村口握着我的手说“林干部,咱们这的情况,您可得往上头好好说道说道”时,那眼神里的嘱托。

  但同时,一丝隐忧也像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心底。我想起离开前,县里一位相熟的办公室副主任私下委婉的提醒:“致远啊,你这份报告,数据很扎实,情况也很真实……不过,有些话,可能说得太直白了点。‘农民负担’这个词,现在上面不太爱听,觉得敏感,容易影响‘稳定’大局。”

  当时我只是笑笑,没有反驳。我知道他是好意。在机关里待了这段时间,我并非完全不懂那些无形的规则。报喜不报忧,说话留三分,这些都是默认的生存智慧。

  可是,如果连真实情况都不敢反映,我们制定政策的依据又是什么?如果为了表面的“稳定”,而忽视底层正在积累的矛盾,那岂不是真正的隐患?

  这两种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让归途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吉普车终于驶上了平坦的柏油路,颠簸感骤然消失,车身变得异常平稳。视野开阔起来,远处,省城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隐约可见。高楼开始出现,车流逐渐增多,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

  我又回到了这个决策的中心,这个话语权争夺的战场。

  小刘看着窗外,感叹道:“还是省城气派啊!”

  我没有接话。看着那日益繁华的街景,我却莫名地想起了清河县夜晚那稀疏却温暖的灯火。这里的繁华,与那里的困顿,都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切片。而我,刚刚从另一个切片归来。

  车子驶入市区,速度慢了下来。红灯前,旁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里,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随着车载录音机的音乐轻轻摇摆。街边广告牌上,充斥着“致富光荣”、“时间就是金钱”的标语。

  一切都在宣告着一个激流勇进的时代来临。

  而我包里那份关于“农民负担”的报告,此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必要。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纷杂的思绪暂时压下。我知道,回到政策研究室,等待我的将不是鲜花和掌声。这份报告一旦递交,可能会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或者说伪装平静)的湖面,激起怎样的涟漪,甚至浪涛,我无法预料。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真话,总得有人去说。

  “师傅,麻烦在前面的报刊亭停一下,”我开口道,“我买几份最近的报纸。”

  我需要尽快重新接上省城的“频道”,了解这段时间里,上面的风向又有了哪些微妙的变化。战斗,或许在我踏回办公室的那一刻,就要开始了。而知己知彼,是最基本的前提。

  吉普车稳稳停在路边。我推开车门,一脚踏入了省城喧嚣的声浪与流动的繁华之中。身后的清河县,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背景音,但那份沉重与真实,已深深烙在我的心上,并将指引我下一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