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孩子们的眼睛-《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从坳背村小学出来,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我的脚步沉重,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间清冷而锐利的空气,却无法驱散内心的窒闷。

  周老师那单薄而忙碌的身影,那间昏暗破败的教室,那些高低不平的桌椅和冰冷的石凳,尤其是那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黑板”……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放映着被遗忘的角落里的真实。

  但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那些孩子们的眼睛。

  那一双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的溪流,尚未被世俗的尘埃所沾染。它们亮晶晶的,在昏暗的教室里,像洒落了一地的星子。当我站在窗外,与其中一些目光不期而遇时,我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羞怯或躲闪,反而是一种直白的、毫无保留的注视。

  那里面有纯粹的好奇,对于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官”感到新奇;有懵懂的渴望,或许是对知识,或许是对外面那个只在老师和父母只言片语中听说过的世界;还有一种,是我这个年纪早已丢失的东西——一种近乎本真的信任。他们似乎相信,每一个来到他们面前的大人,都可能带来改变,带来希望。

  然而,在这清澈的底层,我同样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年纪稍大的孩子,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早熟和隐忍。那是一种被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懂事,是走几个小时山路却从不抱怨的沉默,是看着破旧书包时的小心珍惜,是面对冰冷石凳习以为常的坦然。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共存于那一双双眼睛里。它们像一面面无比清晰的镜子,不仅照出了这所山村小学的全部艰辛,更毫不留情地照出了我内心的波澜。

  它们在无声地叩问:你看到了吗?你真的看到了我们的艰难吗?

  它们在静静地期待:你会为我们做点什么吗?你能改变这一切吗?

  这种无声的诘问,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汇报、任何泪眼婆娑的恳求,都更具力量。它直接穿透了官场的套话、文件的空泛,抵达了我内心深处某个柔软而脆弱的地方。

  我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同样出身农家,同样怀揣着通过知识走出大山的梦想。那时的我,眼睛里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光芒?有的,一定有。只是岁月的尘埃和仕途的纷扰,让我几乎忘记了那光芒最初的模样。

  而此刻,在青云县最偏远的山村里,我在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也看到了被我们这些“父母官”在忙碌和权衡中,可能忽略掉的最本质的责任。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在省城办公室里写出来,是轻飘飘的口号;在就职演说中讲出来,是程式化的表态。但在此刻,在看过那些眼睛之后,这八个字变得无比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压在我的肩上。

  造福一方?我连让这些孩子在一间像样的教室里读书、让他们每天安全便捷地上下学都还做不到!

  一种混合着愧疚、焦灼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我知道,从我看到那些眼睛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新上任、需要熟悉情况、需要做出政绩的县长,我更成了一个被七十多双清澈眼睛寄予了无声期望的“大人”。

  杨支书默默地跟在我身边,他似乎能感受到我情绪的剧烈波动,没有出声打扰。这位老支书,用他几十年的坚守和那句关于“时间和人心”的提醒,给我上了关于基层复杂性的第一课;而周老师和那些孩子们,则用最直观的现状和最纯粹的眼神,让我真正理解了这份“责任”二字,究竟有多重。

  回到那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旁,李卫国已经等在那里。他看着我凝重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拉开车门。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坐落在山坡上的简陋校舍。放学钟声似乎还在山谷间隐隐回荡,那些亮晶晶的眼睛,仿佛依然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

  车子发动,再次颠簸在来时的“阎王路”上。来时的颠簸让我身体不适,而此刻,内心的颠簸远超身体的感受。窗外的山峦、梯田、散落的村庄,不再仅仅是风景,而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民生难题,是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背后的真实世界。

  这条路,我必须修通。

  这些学校,我必须改善。

  这些孩子和百姓的期望,我,林致远,不能辜负。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它不再是一时冲动的豪言壮语,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必须用行动去兑现的承诺。

  我知道,前路注定艰难,有资金的匮乏,有体制的掣肘,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甚至有来自同僚的不解和阻力。但,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将成为我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灯火,也是悬在我头顶,时刻警醒的利剑。

  吉普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而我的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