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老支书-《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吉普车跟在那个泥泞中跋涉的小女孩身后,以近乎蠕动的速度,又前行了约莫一里地。路的一侧,山坡稍缓处,依稀能看到几缕炊烟。小女孩到了这里,像只识途的小鹿,离开大路,拐上一条更窄、几乎被杂草淹没的羊肠小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坡后的竹林里。

  “那就是野猪沟了。”李卫国轻声说,像是在做一个注解。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条吞噬了小女孩身影的小路,心里堵得厉害。

  车子继续向前,颠簸了半个多小时,视野终于稍微开阔了一些。一个规模稍大的村落出现在眼前,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大多是黄泥垒墙、黑瓦盖顶的旧屋。村口立着一根斑驳的木杆,上面挂着一个早已锈蚀、看不出原貌的大喇叭。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伫立在村口,枝干虬曲,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树下围着几个石墩。

  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山南乡的坳背村。

  车子刚在槐树下停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就在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的簇拥下,快步迎了上来。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身材干瘦,背微微佝偻,但脚步却异常扎实,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这大山的褶皱,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山里人特有的执拗和历经风霜的沉稳。

  “是林县长吧?欢迎欢迎!”老人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我是坳背村的支书,姓杨,杨大山。”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杨支书,你好,打扰你们了。”我用力回握了一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老茧。

  “哎呀,林县长您太客气了!您能来我们这山旮旯里,是我们全村人的福气!”杨支书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往村里引,“路上不好走吧?这破路,真是委屈您了!”

  他这话说得真诚,没有丝毫的虚套,让我对这个老支书瞬间生出了几分好感。

  村委会就在老槐树后面不远,是几间同样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的木牌,“坳背村村民委员会”几个字已经有些模糊。会议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条桌和几条长凳,墙壁上贴着些早已泛黄的文件和宣传画。

  落座后,村干部们显得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里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杨支书倒是很坦然,他吩咐一个年轻村干部:“去,给林县长倒碗水来,用咱们后山打的泉水泡!”

  水很快端上来了,盛在一个粗瓷大碗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林县长,我们坳背村,穷,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这口水,还算是甜的。”杨支书看着我,目光坦诚。

  我喝了一口水,放下碗:“杨支书,我这次来,就是想听听真话,看看真实情况。咱们坳背村,眼下最难的,是什么?”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下。几个村干部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都落在了杨大山身上。

  杨支书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烟盒,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最难的吗?”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了些,“说起来,哪都难。但最卡脖子的,还是外面那条路,您来时候走过的‘阎王路’。”

  他用的这个词,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因为这路,山里的好东西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地里,或者让那些黑心贩子往死里压价。村里的娃娃们上学难,老人们有个急病,往外送更是要命。”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前年,村东头老李家的媳妇,夜里突发急症,等大家用门板把她抬到乡卫生院,人……人就没了。要是路好,能赶上啊!”

  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激动,只有一种沉重的、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无奈。但这平静的叙述,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跟乡里、县里反映过吗?”我问。

  “反映?年年反映!”旁边一个憋了半天的村干部忍不住插话,“报告打上去一摞一摞的,都是石沉大海!最多的时候,乡里来说要勘测,来了几个人,拿着杆子比划了半天,吃了顿饭就走了,再没下文!”

  杨支书瞪了那个村干部一眼,后者悻悻地闭上了嘴。

  “林县长,您别见怪。”杨支书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些,“下面人心里有气。我们也知道,县里困难,用钱的地方多。可能……可能我们坳背村,确实太偏了,不值得花那么大代价吧。”

  他这话,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苦涩,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刺痛。那种因为地处偏远就被“不值得”的想法,我在省里的一些讨论中隐约听到过,但此刻从一位老支书口中说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现实温度。

  “没有什么不值得!”我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每一个村子,每一个百姓,都值得!路,必须修!”

  我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杨支书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这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是年轻领导初来乍到的热血。

  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话锋却忽然一转:“林县长,您有这份心,我老杨代表坳背村的老少爷们,先谢谢您。可是……修路,光有心不行,得有钱,有指标,还得……有过硬的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我在这坳背村当了三十多年支书,见过的领导,也不少。刚来时,像您这样拍胸脯打包票的,也不是没有。可最后……唉。”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一声“唉”,道尽了无数的失望和现实的复杂。

  他没有质疑我的决心,他质疑的是这决心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能坚持多久。他给我看的,不仅仅是坳背村的贫困,更是横亘在改变这种贫困面前的,那无形的、盘根错节的阻力。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位老支书,他不仅仅是一个诉苦的基层干部,他更像一个冷静的考官,在用这山村几十年不变的贫困现状,考校着我这个新县长的成色。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我知道,任何空泛的承诺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杨支书,”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那条依稀可见的、如同伤疤般的土路,“我林致远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在青云县一天,我就跟这条路耗上了!钱,我去找;指标,我去跑;关系,我去碰!就算头破血流,我也要试试,看能不能把这条‘阎王路’,给它打通了!”

  我的声音在简陋的会议室里回荡。村干部们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将信将疑的光。

  杨大山支书久久地看着我,手里的旱烟已经熄灭了,他也没有察觉。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山里的深潭,幽深得看不到底。

  良久,他也缓缓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窗外。

  “林县长,”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您知道,修这条路,最难的是什么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抬起干枯的手指,没有指向路,而是指向了村委会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落款是十几年前的“坳背村公路建设初步规划图”。

  “不是钱,不是指标,甚至不是关系。”他轻轻地说,每个字都像石头落地,“是时间,是人心。是等着等着,人心就凉了,就散了,就不再信了。”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得像山鹰:“您,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打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甚至可能……看不到结果的仗?”

  老支书的话,像一盆冰水,混着这山区的寒气,从我的头顶浇下。但奇怪的是,我心中那团被现实屡屡捶打却仍未熄灭的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审视和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