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凡人之母-《墟渊遥契》

  哭喊声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刺进夙缨的耳膜。

  不是山壁下那些少男少女的啜泣,也不是黑袍信徒嘶哑的吟诵,而是一种她刻在骨髓里的声音——温柔里裹着惊惧,坚韧中藏着绝望,是每次她生病时,母亲在床边轻拍她后背的语调,是此刻被生生扭曲的熟悉。

  夙缨猛地转头,脖颈像生了锈的合页,发出僵硬的响动。

  山谷入口处,两个身形高大的黑袍信徒正架着一个妇人走来。那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正是她今早出门时,母亲身上那件。裙角沾着泥污,后腰处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青紫交错,显然是被拖拽时磨出来的。

  是娘。

  是那个会在冬夜里把她冻僵的脚揣进怀里暖着,会把最后一块麦饼偷偷塞进她袖袋,会坐在织布机前哼着软和小调的娘。

  可此刻,那个总是笑着的娘,正被死死钳制着双臂。她的头发散乱,几缕灰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脖颈上赫然印着几道深紫色的指痕,像是被人狠狠扼住过喉咙。她的双手在剧烈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和血痂——那双手昨天还在为她缝补磨破的袖口,针脚细密得像春日的雨丝。

  “放开我娘!”

  夙缨听见自己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她疯了一样冲向那个方向,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每挪动一步都像要撕开腿骨。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捆着她,从肩膀到脚踝,勒得她骨头生疼,仿佛要将这具年少的躯体勒进泥里。

  她看见母亲费力地转过头,隔着攒动的黑袍人影,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彻骨的疼惜和一丝她读不懂的决绝。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夙缨看懂了——那是口型,是“别过来”。

  “娘!”她再次嘶吼,眼泪终于冲破眼眶,滚烫地砸在手腕的麻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为什么不让她过去?为什么不反抗?明明昨天还说过,要是遇到坏人,就带着她往山里跑,那里有她们藏好的干粮和水。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油灯下,母亲一边织布一边说:“缨儿别怕,娘虽然是个凡人,可拼了命也会护着你。”她的手指穿梭在丝线间,织出一朵朵小小的迎春花,说是要给她做件新衣裳。

  可现在,那些温柔的画面碎了。

  母亲被推搡着走向祭坛,黑袍信徒的手像铁钳一样拧着她的胳膊,迫使她双膝跪地。冰冷的黑石祭坛浸透了血的温度,母亲的裙摆接触到石面的瞬间,她明显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娘!!”

  夙缨拼命挣扎,无形的锁链勒得她肋骨生疼,喉头涌上腥甜。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粗暴地按在祭坛中央,手腕和脚踝被铁链锁住,与黑石上那些早已锈迹斑斑的铁环扣在一起。铁链收紧的声音“咔哒”作响,像敲在她的心上。

  母亲抬起头,望向天空那片暗紫色的云。阳光被彻底遮蔽,只有祭坛周围的符文开始亮起微光,映在她脸上,让那些细密的皱纹和新添的伤痕都清晰可见。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夙缨藏身的方向,这一次,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那微笑像淬了毒的针,比任何哭喊都更让夙缨痛苦。

  为什么要笑?

  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吗?是放弃了吗?

  不,不是的。

  夙缨突然想起,今早出门前,母亲塞给她一个温热的麦饼,悄悄在她手心塞了块东西——是那块刻着“平安”的木牌,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当时母亲的手很烫,像是在发抖,她只当是天气冷,现在才明白,那时的母亲,或许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是故意被抓住的?

  是为了……引开这些人,让自己有机会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祭坛上突然响起的号角声打断。为首的黑袍祭司举起骨杖,指向被锁住的母亲,嘶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凡人与神裔私通,诞下孽种,亵渎墟渊荣光!今日,以其血肉献祭,净化血脉之污!”

  “不——!”

  夙缨的尖叫被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她看着母亲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或许是泪,或许是祭坛上溅起的血珠。

  无形的锁链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碾碎。她知道,这是幻境的力量,是要让她重复当年的无力——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最亲的人,一步步走向被残害的结局。

  可这一次,她看得更清了。

  看清了母亲脖颈间的淤青是为了护着藏在怀里的、写给她的字条;看清了她颤抖的双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偷偷用指甲刻画着什么;看清了她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藏着比生命更重的东西。

  那是守护。

  用凡人之躯,对抗深渊的守护。

  夙缨的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指尖渗出血来,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祭坛上那个身影,将每一个细节刻进心里——包括那铁链勒进皮肉的深度,包括她被按在石面上时微微佝偻的脊背,包括那抹青布衣裙在暗紫色天光下,如何被血色一点点吞噬。

  她要记住。

  就算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就算只能做个旁观者,她也要把这一切刻进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