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蔗地影子-《平凡人生叶不凡》

  鸡叫头遍时,灶房的烟囱就冒起了烟。奶奶在添柴火,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咳嗽声随着风飘出院墙。爷爷蹲在门槛上编竹篮,竹篾在他手里弯出弧度,却总在收尾时抖一下——他的手这两年越来越沉了。

  分田到户后,自家的田自家种,牛得养好,春播秋收全靠它。爷爷摩挲着新买的牛绳,绳结勒红了掌心,"你们几个半大孩子,放学别野了,采草喂牛的事,得担起来。"妈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木薯地草硬,甘蔗地草嫩,傍晚去甘蔗地吧采草吧,太阳不毒。"她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那是刚从早稻田回来的痕迹——自从分了田,她和爸爸几乎长在了田里,早饭带着干粮去,晚饭要等星星爬上竹梢才上桌。

  叶不凡这话记在心里。一天放学,叶不凡、叶月英、叶春莲、叶燕琼、叶宋,书包还没放下就扛锄头、担粪箕去采草。

  叶月英总是走在最前面。她的辫子梳得紧,红头绳在发梢打了个蝴蝶结,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她的锄头用得比谁都巧,甘蔗棵间的嫩草刚冒头,她手腕一翻,锄头就贴着地皮铲过去,草连根带土被挖起来,抖一抖土就扔进粪箕里,动作又快又稳。"你看这狗尾草,牛最爱吃,茎嫩汁多。"她回头喊叶不凡,阳光从甘蔗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她鼻尖上洒了点金粉,额角的汗珠亮晶晶的。

  叶不凡蹲在旁边的垄沟里,手忙脚乱。草要么长得太深,锄头挖下去带起半块硬土;要么太细,铲起来还没攥稳就掉了。眼看叶月英的粪箕差不多放满了,叶不凡的粪箕底才铺了薄薄一层,心里像被蚂蚁爬似的发慌。"别急,顺着根挖。"叶月英走过来,握着叶不凡的手教他,她的指尖有层薄茧,是常年帮家里做活磨出来的,碰在叶不凡手背上温温的。可叶不凡越急越笨,锄头偏了方向,差点铲到旁边的甘蔗根,吓得她赶紧把叶不凡往旁边拉。

  太阳慢慢沉到甘蔗梢头,把叶子染成金红色。叶春莲他们已经采满了草,在喊他们回家。叶不凡看着自己的粪箕,心里一横,瞥见园埂边堆着些干枯的甘蔗叶,趁叶月英转身帮叶燕琼拾锄头的功夫,飞快地抓了几把塞进粪箕底,再把采来的青草铺在上面,用手按了按,看着也鼓鼓囊囊的,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你的草怎么看着轻飘飘的?"叶月英走回来,弯腰拎起叶不凡的粪箕。叶不凡心一紧,刚想往后躲,她已经伸出手,轻轻按在草顶上。底下的干甘蔗叶一瘪,粪箕立刻矮了半截。"又藏懒!"她瞪叶不凡一眼,眼里却没真生气,嘴角还翘着,"这些干叶子牛不爱吃,白费劲。"

  叶不凡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被她戳穿心思,又羞又急,伸手想去抢锄头掩饰慌张,"谁藏懒了!"她往旁边躲,叶不凡一拉一拽,她的蓝布衫领口没系紧,被叶不凡拽得落了一大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褂,隐隐看到她隆起的胸脯。她"呀"地一声,赶紧抬手把衣服整好,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嗔怪地推了叶不凡一把:"毛手毛脚的!"

  叶不凡更慌了,像是做了错事的小猫,转身就往园埂上跑。"跑什么?你还没认错呢!"叶月英在后头追,脚步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噗嗒噗嗒"响。晚风吹过甘蔗林,叶子"沙沙"地摇,像是在笑他们。叶不凡跑了几步,心里又有点不落忍,回头想叫她别追了,谁知道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她双手赶忙扶叶不凡,不意中跌倒在她怀里,手忙脚乱的,慌忙中想离开她怀抱,但那种感觉很舒服,竟然忘记离开了,叶月英全身一颤,推开叶不凡。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整理好,辫子垂在胸前,遮住了半张脸。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小小的,怯怯的。"我不是故意的......"叶不凡挠着后脑勺走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她还是不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说:"下次再敢藏干叶子,我就告诉你奶奶,让她惩罚你。"

  "别告啊。"叶不凡赶紧讨饶,"前年在后背岭的石块上,你还说等我学会骑自行车,就带你去镇上买花头绳呢,忘了?"那年秋收后,谷场晒满了金黄的稻谷,他们几个孩子在稻草垛上打滚,叶月英说镇上供销社的花头绳有红的、绿的,还有带小珠子的,叶不凡说等他攒够钱,买两根,叶月英一根,许柔柔一根——许柔柔是多屋村的,他们仨从小光着脚丫一起长大。

  叶月英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谁跟你记那些!"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她弯腰捡起叶不凡掉在地上的锄头,又从自己的竹篮里拨了一大把嫩草塞进叶不凡的粪箕:"快装好吧,再晚你爷爷该站村口等了。"她的手指碰到叶不凡的手背,凉凉的,带着青草的潮气,叶不凡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叶春莲他们在远处的石桥上喊他们,叶月英应了一声,拎起竹篮就走。叶不凡赶紧把粪箕压实,快步跟上。她走得不快,总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等叶不凡,有时是弯腰帮叶不凡捡起掉在地上的草帽,有时是停下来等叶不凡系松开的鞋带。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路边,叶不凡的影子追着她的影子跑,一会儿是她的影子盖住叶不凡的鞋尖,一会儿是叶不凡的影子把她的影子裹住。

  快到村口的老树下时,叶月英忽然停下脚步,从裤兜里摸出个东西,飞快地塞到叶不凡手里。是颗用玻璃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彩色的光,有点潮乎乎的,大概是她揣在兜里一下午了。"给你的。"她声音低低的,说完转身就跑,辫子上的红头绳在晚风中飘啊飘,像只红蝴蝶,一下子就钻进了树下的人群里。

  叶不凡捏着那颗糖,手心慢慢出汗,糖纸的潮气浸到掌纹里。粪箕里的青草在晚风中轻轻晃,带着淡淡的草香,混着手里糖纸透出的甜气,一路跟着叶不凡回家。爷爷还在门槛上编竹篮,见叶不凡回来,直起腰捶了捶背:"今天的草够壮实。"叶不凡把糖悄悄塞进裤兜,看着灶房里奶奶忙碌的身影,听着远处田埂上大人们收工回家的谈笑声,心里甜丝丝的。

  那晚的月光很亮,叶不凡躺在床上,摸出那颗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叶不凡没舍得吃,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后来每次去甘蔗地采草,叶月英总会在叶不凡粪箕里多拨些草,偶尔兜里会藏着颗糖,趁没人的时候塞给叶不凡。那些藏在甘蔗叶影子里的慌张与羞涩,那些混着草香的叮嘱,那些月光下的甜,像甘蔗地里的晚风,轻轻吹过少年的心事,留下一串清凌凌的回响,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想起就觉得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