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炉灰-《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藤田拄着粗糙的木拐,站在联队本部后勤处低矮的屋檐下。屋檐的阴影只覆盖到他腰部,毒辣的日头晒着他上半身,汗珠顺着鬓角滚进油腻的衣领。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馊和尘土的味道。值星军曹叼着烟卷,不耐烦地翻着名册,眼皮都没抬一下。

  “藤田一郎?辎重队的?”军曹吐出一口烟圈,烟灰簌簌落在名册上。

  藤田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算是回应。

  军曹终于抬眼,目光像刷子一样刮过藤田那条僵直的、裹着脏污绷带的左腿,又扫过他空荡荡的右袖管(为了装疯更逼真,他连右臂也用绷带吊了起来),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辎重队?就你这德性,连个空弹药箱都扛不动了吧?废物一个!”

  藤田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木拐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他浑浊的目光低垂着,盯着自己沾满泥灰的破旧军靴鞋尖,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似乎想努力挤出点痴傻的口水。

  “长官!”森下浩二那圆胖的身躯适时地挤了过来,脸上堆满油腻的谄笑,熟练地摸出半包皱巴巴的“老刀牌”塞进军曹手里,“您行行好!藤田他……唉,脑子烧坏了,腿也废了,但好歹是咱联队的人,是咱大阪的老乡!您看他这模样,撵出去就是个死啊!您发发慈悲,给口饭吃,给个地方待着就成!脏活累活,他能干点啥就干点啥,绝对不添乱!”

  军曹掂了掂手里的烟,斜睨着森下,又看看藤田那副彻底“废掉”的尊容,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算老子晦气!炊事班那边还缺个专门劈柴、掏炉灰、倒泔水的!看他这身板,也就配干这个了!滚吧滚吧!去找炊事班的吉田军曹报到!记住,手脚麻利点,敢偷懒,老子让他真去倒泔水桶里泡着!”他骂骂咧咧地在名册上藤田的名字旁潦草地写了个“调炊事班杂役”。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森下点头哈腰,赶紧拉着藤田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拖离了那个充满鄙夷目光的窗口。

  藤田被森下搀着,一瘸一拐地走向营区角落那几间冒着黑烟、气味混杂的炊事班窝棚。他低垂着头,浑浊的目光深处,那点强行维持的麻木和痴傻几乎要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淹没。劈柴?掏炉灰?倒泔水?这就是他藤田一郎,一个曾经能扛起两百斤米袋的辎重兵的归宿?废人……废人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和炉灰泔水为伍。

  “藤田……”森下看着他灰败的脸色,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总比死了强。”藤田打断他,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也……比被宪兵拖走强。”他抬起头,看向炊事班方向,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却又在灰烬底下固执地残留着一点火星,“当废柴,也得……烧出点热乎气,对吧?”

  藤田被丢进了弥漫着油烟、馊水和劣质煤烟气息的炊事班。他的“工作”就是一把破斧头、一个铁钩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劈柴时,那条僵硬的左腿让他无法稳固站立,只能用身体笨拙地倚靠着木墩,每一次挥斧都牵扯着伤腿和肩膀的旧伤,汗水混着煤灰糊满他苍白的脸。掏炉灰更是折磨,滚烫的灰烬烫得他手臂起泡,呛人的烟灰钻进他的口鼻,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佝偻着腰,仿佛要把肺都呕出来。搬运沉重油腻的泔水桶时,他只能依靠一条腿和一根木拐,步履蹒跚,桶里的秽物晃荡着溅出来,淋湿他的裤腿。炊事班的士兵们对这个新来的“废人”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就呵斥辱骂,仿佛他是比泔水更令人厌恶的存在。

  藤田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依旧扮演着那个“脑子烧坏”的角色,眼神浑浊,反应迟钝,对辱骂充耳不闻,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眼睛里才会闪过瞬间的清醒和隐忍到极致的痛苦。他变成了营地里一个无声的影子,一个移动的垃圾堆的一部分。

  藤田的“安置”似乎暂时麻痹了宪兵队。那个曾发出死亡威胁的宪兵队长没有再出现。就在森下和雄二以为危机暂时过去时,威森那个比利时商人,又提着他的点心盒子出现了。这次,他没有找森下,而是径直来到了炊事班那散发着恶臭的后门口。

  “藤田君!”威森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略带夸张的同情笑容,仿佛没闻到那刺鼻的气味,“哦,上帝!看看他们让你在做什么!这简直是对勇士的侮辱!”他大声说着,将点心盒子塞到正在费力劈柴的藤田怀里,“拿着,朋友!一点心意,补充营养!”

  藤田抱着点心盒子,茫然地看着威森,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嘴里发出“啊……啊……”的无意义音节。周围的炊事兵好奇地张望着。

  威森毫不在意藤田的“痴傻”,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像换了个人:“藤田君,或者……不管你听不听得懂。宋先生让我带句话:‘炉灰’就该待在炉膛底下,安安静静,别想着冒烟,更别想着复燃。烧干净了,就只剩下灰,风吹吹就散了,挺好。”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藤田那条僵硬的腿,力道不小,“‘炉灶’现在烧得旺,不需要‘废柴’,更怕‘废柴’带火星。懂吗?安安分分当你的灰,大家……都清净。” 他最后扫了一眼藤田浑浊的眼睛,似乎想确认他是否真的“烧坏了”,然后转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怕沾染上这里的污秽,头也不回地走了。

  藤田抱着点心盒子,站在原地,像一尊沾满煤灰的泥塑。他浑浊的目光低垂着,看着威森锃亮的皮鞋在泥地上留下的清晰脚印。威森的话像冰冷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试图用麻木掩盖的伤口。废柴……炉灰……风吹散……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安安分分当灰?那点藏在灰烬底下、支撑他活下去的不甘的火星,是宋先生绝对不能容忍的隐患?

  他抱着盒子,一瘸一拐地挪到炊事班后堆放垃圾的角落,默默地打开。精美的糕点下面是几块压缩饼干,最底层,压着一个硬硬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藤田用脏污的手指抠开信封口,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小小的、印着日文和法文的硬质卡片——是一张天津日占区通用的临时通行证,有效期很短。通行证的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意租界,马可波罗路17号后巷**。

  藤田盯着那张通行证和那个地址,浑浊的眼底剧烈翻涌。这是警告,也是……一条路?一条彻底消失、成为“被风吹散的灰”的路?他猛地将通行证攥紧,粗糙的卡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抬头望向营区中心的方向,那里飘扬着刺眼的旭日旗。森下和雄二……他们还在那里。

  开拔的命令在第二天清晨下达,急促而刺耳。整个营区瞬间沸腾,如同被捅开的马蜂窝。士兵们咒骂着,手忙脚乱地捆扎行装,将各种“私货”塞进背包夹层或绑在绑腿上。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藤田拄着拐,站在炊事班门口,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景象。他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一个破背包就装下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巨大的、冒着余烬的炉灶,还有墙角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这些天与他日夜相伴的“伙伴”。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汗臭和劣质煤烟的气息呛入肺腑。然后,他拄着拐,一瘸一拐地,没有走向正在集结的第四联队土黄色洪流,而是朝着营区最偏僻、靠近围墙的那个坍塌的豁口挪去。豁口外,是通往天津城区杂乱棚户区的土路。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在混乱奔走的士兵中毫不起眼,像一颗即将被洪流卷走的尘埃。

  就在藤田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豁口的阴影里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藤田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浑身冰凉。完了!被发现了!他僵硬地、绝望地转过头——

  抓住他的是佐佐木雄二。雄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他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藤田空荡的右袖管里,布包贴着绷带滑进去,硌在腋下。藤田摸到布包里是几块硬邦邦的东西——是森下最后一点私藏的、从村民那里换来的银元。

  雄二的目光扫过藤田紧握的左手——那张通行证的一角露了出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力握了一下藤田那只还算完好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诀别。然后,他迅速松开手,身影如同鬼魅般,重新没入混乱奔走的士兵队伍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藤田僵立在豁口的阴影里,腋下的银元沉甸甸地硌着皮肉,雄二那瞬间的眼神和力量却像烙印烫在心底。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土黄色的、即将远去的洪流,浑浊的眼底,那点倔强的火星似乎被这沉甸甸的托付猛地扇旺了一瞬。他不再犹豫,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条残腿,笨拙地翻过豁口处的瓦砾堆,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区之外,汇入天津城混乱的街巷,走向那张通行证指向的、未知的“炉灰”之路。

  营区门口,大阪第四联队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嘶吼和皮鞭的威胁下,终于勉强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森下站在队伍里,踮着脚,焦急地望向炊事班的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口和那口冒着黑烟的破灶。他胖脸上的油汗更多了,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就在这时,一辆插着宪兵队旗帜的边三轮摩托车,引擎发出刺耳的咆哮,如同失控的野兽般冲进营区大门,一个急刹停在联队本部前!车还没停稳,一个佩戴少尉衔的年轻宪兵就跳了下来,脸色煞白,几步冲到正在整理马鞍的联队长渡边信介面前,也顾不上敬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和颤抖:

  “报……报告联队长阁下!出……出事了!小岛队长……他……他死了!”

  喧闹的营区瞬间死寂。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联队本部方向。

  渡边信介握着马缰的手一顿,缓缓转过身,那张总是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的圆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镜片后那双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狐狸。

  “死了?”渡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怎么死的?”

  “在……在来营区的路上!”宪兵少尉的声音还在抖,“摩托车……摩托车失控冲进了海河!捞上来的时候……人……人已经……”他没敢说下去,但脸上的恐惧说明了一切。

  渡边沉默了几秒钟。营区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海河方向隐约传来的汽笛。他慢慢摘下眼镜,用一块洁白的绸布仔细擦拭着镜片,动作从容不迫。

  “知道了。”渡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意外事故。通知宪兵队本部,按……意外处理。小岛君,可惜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愕、茫然或带着隐秘恐惧的脸,最后在佐佐木雄二那张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多停留了半秒。

  “开拔!”渡边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刺耳的号声再次撕裂了死寂。

  大阪第四联队的士兵们,背负着行囊和各自沉甸甸的心事,在军官的皮鞭和呵斥下,迈着沉重而混乱的步伐,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血腥、交易和无数秘密的天津军营,踏上了前往徐州战场的征途。车轮滚滚,尘土飞扬,将藤田消失的豁口、威森的警告、宪兵队长的离奇死亡,以及渡边联队长镜片后那深不可测的目光,都暂时抛在了身后。等待他们的,是弥漫着硝烟的徐州,是更大的战场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