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道西风瘦马鸣-《佛心剑魄》

  离开雪域高原,东行不过数日,天地便换了颜色。

  灼人的烈日取代了刺骨的风雪,干燥滚烫的风卷着黄沙,抽打在脸上,带着一股泥土与草木混合的粗粝气息。放眼望去,是无垠的、起伏的土黄色丘陵与戈壁,偶有几簇顽强的荆棘灌木,在烈日下蜷缩着叶片,了无生机。

  这便是中原西北的边陲之地,与吐蕃的圣洁苍茫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赤裸而严酷的生存张力。

  玄觉与央金沿着古老的商道前行,脚步踏在滚烫的沙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央金早已除去了汉家女子的外衫,换回了更方便行动的吐蕃服饰,只是用头巾仔细包裹了面容,只露出一双锐利依旧的眼睛。藏刀悬在腰间,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玄觉依旧是一身僧袍,额角却已见了汗。琉璃宝身不惧寒暑,但对这截然不同的干燥环境,仍需些许适应。他手中握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枯枝,时不时点在地面,既是探路,也像是在丈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按照脚程和地图,前面应该有个叫‘苦泉驿’的落脚点。”央金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可以在那里补充些清水,打听一下消息。”

  玄觉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远处地平线上几个如同黑点般移动的身影,那是往来西域与中原的商队,驼铃声悠悠传来,带着远方的风尘。“中原…果然与雪域不同。”他轻声感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喧嚣,也更加直白。

  又行了一个时辰,日头偏西,一座由土坯围墙圈起来的、简陋破败的驿站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几间低矮的土房,一个歪斜的马厩,一面褪色的酒旗在热风中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上面模糊可见“苦泉”二字。

  驿站门口,拴着几匹瘦骨嶙峋的驮马,正低头啃食着干枯的草料。几个穿着破烂皮袄、面貌粗豪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就着浑浊的酒水,大声吆喝着什么,口音浓重,带着浓烈的腥膻气。

  当玄觉和央金走近时,那些汉子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几道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与估量意味的目光,如同刀子般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在央金那即便包裹着头巾也难掩矫健风姿的身段,以及她腰间那柄造型奇特的藏刀上停留了许久。

  央金眼神一冷,手按上了刀柄。

  玄觉却轻轻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上前一步,合十行礼,用尽量清晰平缓的语调说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了。贫僧与同伴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歇歇脚。”

  那几个汉子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头领模样的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操着生硬的官话道:“小师父从西边来?吐蕃的和尚?这女娃子…是你们那儿的护法?嘿嘿,倒是稀罕。”他目光在央金身上又转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央金眉头一拧,就要发作。

  那刀疤脸却摆了摆手,指了指驿站里面:“水井在院里,自己打。要住店,里面找老王头。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玩味,“看二位风尘仆仆,是要往东去?最近这路上可不太平,听说…有马贼盯上了这趟道儿,专劫落单的商旅,尤其像二位这样…看着有点家底的。”

  这话听着像是提醒,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和试探。

  “多谢施主提醒。”玄觉面色不变,再次合十,便与央金绕过他们,走进了驿站院子。

  院子不大,尘土满地。一口石砌的老井位于中央,井绳磨损得厉害。一个佝偻着背、满脸褶子的老驿卒正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到他们进来,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又耷拉下去,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央金打了水,两人就着水囊喝了几口,冰凉的井水暂时驱散了喉间的灼烧感。

  “刚才那几个,不像善类。”央金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过院外。

  “嗯,身上有血腥气,而且…似乎练过些外家功夫。”玄觉的灵觉比央金更敏锐,能感觉到那几人看似散漫,实则气息沉凝,太阳穴微微鼓起,绝非普通商旅或驿卒。“他们提到马贼,恐怕不是空穴来风,甚至…可能就是一伙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锐响和刚才那几个汉子的怒骂声!

  “妈的!真来了!”

  “抄家伙!”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闪身到院门旁,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驿站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十余骑!来人皆以黑布蒙面,手持明晃晃的马刀,衣衫各异,却个个眼神凶悍,动作矫健,显然都是惯于厮杀的亡命之徒。为首一人,体型格外魁梧,手中一柄厚背鬼头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而之前那几名喝酒的汉子,也已抄起了藏在桌下的兵刃,与那伙马贼对峙着,脸上并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一股狠厉。

  “黑风寨的!这趟货是我们‘沙狐帮’先盯上的!你们越界了!”那刀疤脸汉子厉声喝道。

  原来他们果然不是驿卒,而是另一伙盘踞在此地的沙匪!

  那魁梧马贼头领嘎嘎怪笑:“沙狐帮?屁!这苦泉驿方圆五十里,以后都归我们黑风寨了!识相的,滚开!否则,连你们一起剁了喂狼!”

  话音未落,他手中鬼头刀一挥:“弟兄们!上!男的全宰了,女的…和那细皮嫩肉的和尚,抓回去!”

  战斗瞬间爆发!

  沙狐帮的几人也极为悍勇,与人数占优的黑风寨马贼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鲜血飞溅,怒骂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玄觉和央金在院内看得分明。

  “狗咬狗。”央金冷哼一声,并无插手之意。

  然而,战况却很快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黑风寨人多势众,那魁梧头领更是力大刀沉,几个回合下来,沙狐帮的人便接连倒下,只剩下那刀疤脸还在苦苦支撑,但身上也已挂了彩。

  眼看那魁梧头领一刀劈退刀疤脸,狞笑着就要向驿站院内冲来,目标直指央金和玄觉!

  “看来是躲不掉了。”央金眼神一寒,藏刀已然出鞘半寸。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咻!咻!咻!

  三支短弩箭矢,如同毒蛇般,毫无征兆地从驿站一侧的土墙后射出,精准无比地没入三名正要冲入院落的马贼后心!

  那三名马贼哼都未哼一声,便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这突如其来的冷箭让混战的双方都是一愣!

  紧接着,土墙后传来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声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匪类,竟敢在此劫道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随着话音,一个身影轻飘飘地自土墙后跃出,落在院中。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色劲装,身材修长,面容算不上十分英俊,却眉目疏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是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仿佛刚才那精准致命的三箭与他无关一般。

  他的目光扫过院内的玄觉和央金,在央金身上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看向院外混战的人群,摇了摇头:“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魁梧马贼头领又惊又怒,死死盯住蓝衣青年:“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黑风寨的闲事?!”

  蓝衣青年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路见不平的路人甲咯。怎么,你们黑风寨很了不起吗?名字倒是挺唬人。”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马贼头领:“找死!给我连他一起砍了!”

  剩余的马贼发一声喊,弃了只剩半条命的刀疤脸,纷纷挥刀冲向蓝衣青年。

  蓝衣青年叹了口气:“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般迎了上去!没有硬碰硬,而是如同穿花蝴蝶,在马贼的刀光中穿梭自如,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同时或指或掌,精准地点击在马贼的手腕、关节、穴道之上!

  只听一阵“咔嚓”、“哎哟”的声响,冲上来的马贼竟如同喝醉了酒般,手中的马刀纷纷脱手,人则东倒西歪地摔倒在地,或是抱着手臂惨叫,或是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还能站着的马贼,就只剩下那目瞪口呆的魁梧头领!

  “你…你…”马贼头领看着倒地呻吟的手下,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蓝衣青年,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

  蓝衣青年拍了拍手,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道:“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谁派你们来的?真的只是劫道?”

  马贼头领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双眼凸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股黑血从嘴角溢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息瞬间断绝!

  服毒自尽!

  与之前在桑耶寺地宫遇到的那个死士,如出一辙!

  蓝衣青年眉头一皱,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是这一套,真没意思。”

  他站起身,看向玄觉和央金,目光尤其在玄觉那沉静的气质和央金警惕的眼神上转了转,拱手笑道:“二位受惊了。在下江南李无忧,一介游侠儿,路过此地,恰逢其会。”

  江南李无忧?

  玄觉与央金对视一眼,皆未听闻过此名号。但观其方才身手,绝非寻常游侠,那精妙的身法与点穴功夫,隐隐有名门正派的影子。

  “多谢李施主出手相助。”玄觉合十还礼。

  央金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并未放松警惕。

  李无忧似乎也不在意,笑道:“举手之劳罢了。看二位方向,是要东行?这西北道上龙蛇混杂,二位身怀…嗯,与众不同,还是小心为上。”他话中有话,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玄觉的僧袍和央金的藏刀。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的老驿卒,忽然咳嗽了两声,用烟杆敲了敲地面,沙哑地开口道:

  “要打要杀,出去弄干净…别脏了老汉的地方…”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李无忧,又看了看玄觉和央金,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东去的路…最近不太平,不止有马贼…听说,‘黑木崖’的人,也在附近活动…几位,好自为之。”

  黑木崖!

  听到这三个字,玄觉和央金心中同时一震!

  而李无忧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苦泉驿的风,依旧干燥炙热。

  但空气中,却仿佛多了一丝无形无质、却更加危险的暗流。

  这偶遇的游侠,神秘的老驿卒,以及再次出现的“黑木崖”线索…

  让这趟中原之行,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