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桥底下的瓜-《半夜起床别开灯》

  李娟的指甲掐进西瓜蒂时,带出点乳白的黏液,像没干的奶水。外婆家的瓜地在河湾处,傍晚的风裹着河水腥气漫过来,混着熟透的西瓜甜香,酿出股发馊的蜜味,粘在人皮肤上,擦都擦不掉。

  "拣带黄筋的摘,"外婆拄着枣木拐杖跟在后面,拐杖头的铜箍在泥地上划出浅沟,"绿得发黑的不能要,那是底下的东西尝过的。"

  李娟蹲在瓜蔓间,指尖拨开一片卷边的叶子。瓜叶背面爬着条青虫,正啃噬着叶脉,虫粪落在瓜皮上,像粒黑色的珍珠。她选了个碗口大的西瓜,皮上泛着层淡淡的黄,指甲轻叩,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鼓面上。

  "这个好。"外婆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枯瘦的手指在瓜皮上摩挲,"去年张屠户就在这附近,摘了个黑皮瓜,回去切开,瓤里全是红丝,像掺了血......"

  李娟没接话,把西瓜塞进蛇皮袋。袋子是外婆给的,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装瓜时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喘气。她一共摘了五个,其中一个裂了道缝,甜津津的汁水顺着袋角往下滴,在泥地上洇出暗红的印子,引得几只蚂蚁顺着痕迹往上爬。

  晚饭时外婆总往她碗里夹红烧肉,油星子溅在桌布上,像朵没开的花。"多吃点,"外婆的牙床瘪着,说话漏风,"夜里过石桥,得有力气。"她的目光总往窗外瞟,河对岸的石桥在暮色里像条卧着的蛇,桥洞黑黢黢的,像在张嘴喘气。

  李娟扒拉着米饭,胃里一阵阵发紧。她没敢告诉外婆,最近总做同样的梦:她掉进河沟里,水里漂着无数西瓜,绿皮红瓤泡得发胀,伸手去捞,摸到的却是滑腻的瓜皮,上面长着层白毛,像谁的头发。

  电动车驶上石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桥面坑洼不平,被车辙压出的凹槽里积着水,倒映着半截路灯的光,忽明忽灭的,把影子拉得老长,像趴在地上的瓜虫。桥栏杆上缠着些废电线,风一吹"呜呜"响,像有人在哭。

  "坐稳了。"李娟拍了拍车后座的蛇皮袋,袋子沉甸甸的,坠得车把微微发沉。她听见袋子里传来"咕噜"一声,像西瓜在滚动,可明明已经系紧了袋口。

  就在这时,车头猛地往左边歪去。不是路面不平的那种晃,是被什么东西拽着的力道,硬生生往桥边的护栏撞去。李娟惊叫着攥紧车把,指节捏得发白,可车把像长了根似的,顺着那股力道拧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她整个人飞了出去,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得眼前发黑。恍惚中,她看见电动车倒在旁边,车座被摔得歪向一边,蛇皮袋破了个大洞,三个西瓜滚了出来。

  其中一个撞在护栏上,"咔嚓"裂成了几瓣,红瓤混着黑籽溅得到处都是,甜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呛得她鼻子发酸。另一个滚到桥边,半个身子悬在桥外,汁水顺着桥面的裂缝往下淌,滴进漆黑的河水里,没发出一点声响。

  李娟咬着牙爬起来,膝盖的血把牛仔裤浸得发黑,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她扶着护栏想站稳,手指却摸到片湿滑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是西瓜汁混着河泥的腥气。

  "谁?"她突然听见桥底下传来"咕嘟"一声,像有人在水里吐泡泡。她壮着胆子往桥边探了探头,桥底下黑漆漆的,只有河水泛着点暗光,刚才滚到桥边的西瓜不见了,桥面上只留下道湿漉漉的红痕,像条被掐断的舌头。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路灯"吱呀"作响,灯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爬动的虫子。李娟慌忙去捡剩下的西瓜,破了的蛇皮袋还在往下滴汁,她摸到袋底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比刚才的西瓜小些,表皮滑溜溜的,不像有条纹。

  "别是掉了个小的。"她嘟囔着把东西塞进袋里,也顾不上摔烂的那个了,把电动车扶起来就往家开。车后座的蛇皮袋异常沉,好像比刚才多装了什么,袋角的破洞处,偶尔会渗出点暗红的液体,滴在路面上,像串省略号。

  路过张屠户家时,李娟看见他家的灯亮着,窗户上映出个晃动的人影,手里好像拎着把刀。她想起外婆说的红丝瓜,心里一紧,加速驶过,后视镜里,张屠户家的门突然开了条缝,一道黑影探了出来。

  回到家时,李娟的膝盖已经肿得像个馒头。她把电动车推进楼道,瞥见车后座的蛇皮袋——袋口系得好好的,刚才摔破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糊了层泥巴。

  "奇了怪了。"她解开袋子,突然愣住了。

  里面的西瓜个个完好无损,刚才摔裂的那个摆在最上面,绿皮红瓤新鲜得像刚摘的,连点磕碰的痕迹都没有。袋底那个小些的东西也露了出来,是个拳头大的小西瓜,表皮光溜溜的,没有条纹,反而泛着层诡异的白,像用河泥糊过。

  更吓人的是,蛇皮袋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西瓜汁,连她刚才摸到的黏腻感都消失了,只有股淡淡的河泥味,和外婆家瓜地的腥气一模一样。

  李娟的心跳瞬间乱了,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掀起裤腿——膝盖上的伤口还在,血痂结得厚厚的,边缘泛着白,像撒了层盐。胳膊肘的擦伤也火辣辣地疼,渗着血珠。可那些摔烂的西瓜、溅满红瓤的桥面、顺着裂缝往下淌的汁水......明明都那么真实,真实到她现在还能闻到那股甜得发腻的腥气。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楼道,电动车还停在原地,车座上的红痕却不见了,刚才摔歪的车把也直挺挺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蛇皮袋的破洞处,还沾着点黑泥,指甲抠下来捻了捻,湿冷的,带着河底特有的腥气,像攥了把腐烂的水草。

  那个小西瓜被她摆在了茶几上。夜里睡觉,李娟总觉得客厅有动静,像有人在啃西瓜,"咔嚓咔嚓"的,带着点黏腻的水声。她壮着胆子打开灯,小西瓜还在茶几上,只是表皮的白更重了,像蒙了层霜,仔细看,霜下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凌晨三点,她被渴醒了。走到客厅想倒水,突然看见茶几旁的地板上有串脚印,很小,像是小孩光脚踩的,脚印边缘沾着点暗红的渣子,凑近一看,是西瓜籽,饱满得像要裂开。

  脚印从茶几一直延伸到阳台,李娟顺着脚印走过去,阳台的窗户开着道缝,夜风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甜腥气。窗台上放着个空盘子,盘子里沾着点红瓤,旁边散落着几粒西瓜籽——她明明记得,昨晚没切西瓜。

  "咔嚓。"

  身后传来声响,李娟猛地回头,看见那个小西瓜滚到了地上,表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瓤——不是红色的,是黑的,像灌满了河泥,还在慢慢往外冒泡泡,像她在桥底下听见的那种"咕嘟"声。

  她吓得退到墙角,后背撞在暖气片上,冰凉的金属硌得她生疼。眼睁睁看着裂缝越来越大,从里面钻出些白色的须根,像瓜藤,又像人的头发,顺着地板往阳台爬,所过之处留下道湿痕,腥气越来越重,像打开了瓶放了很久的腐乳。

  "你摘了我的瓜......"

  一个闷闷的声音从西瓜里传出来,像隔着层水说话,每个字都带着黏糊糊的回响。李娟这才发现,裂缝里隐约能看见点东西,圆滚滚的,像是眼睛,黑黢黢的,正死死盯着她。

  "我没有......"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突然想起外婆傍晚说的话,"张屠户拉的猪肉,是不是也......"

  "他的肉,填了河底的坑。"西瓜里的声音笑了,带着股黏腻感,像含着口水说话,"你的瓜,该还回来了。"

  白色的须根突然加快了速度,缠住了她的脚踝,冰凉的,像水草。李娟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茶几角上,眼前冒出金星。她看见茶几上的西瓜开始晃动,其中一个滚到她面前,绿皮上的条纹慢慢变深,像一道道血痕,还在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桥上的瓜,你没捡回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了,像在她耳边吹气,湿冷的气息带着河泥味,"它在底下很孤单......"

  李娟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桥面上消失的红痕,桥底下的"咕嘟"声,还有那个悬在桥边的西瓜——原来它不是掉下去了,是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那东西的力气很大,能拽动电动车,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西瓜,现在,它想要回更多。

  须根越勒越紧,勒得她脚踝生疼,像要嵌进骨头里。她挣扎着去抓旁边的扫帚,却打翻了垃圾桶,里面的废纸散落一地,其中一张是外婆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瓜熟蒂落,别摘露白的",当时她没看懂,现在看着地上那个露白的小西瓜,突然浑身发冷。

  "露白的瓜,是还没长好的......"她想起外婆抚摸瓜藤的样子,眼神温柔得像在看孩子,"底下的东西,最爱吃没长好的......"

  小西瓜的裂缝彻底裂开了,里面的黑瓤涌了出来,像摊融化的墨,在地板上慢慢扩散。李娟看见墨色里浮出些东西——是西瓜籽,密密麻麻的,每粒籽上都嵌着点白,像无数只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

  "把瓜还回来......"声音越来越急,带着哭腔,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不然......就用你的肉填坑......"

  须根突然往回拽,李娟被拖着往阳台滑,脚踝的皮肤被磨得生疼,牛仔裤蹭破了,露出的皮肉沾着黑瓤,像块被弄脏的猪肉。她看见窗外的夜空,月亮被云遮住了,像个被啃剩的瓜皮,残缺不全。楼下的路灯忽明忽灭,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路中央有串暗红的痕迹,从小区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像有人拖着袋西瓜往石桥的方向走。

  李娟突然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着缠住脚踝的须根砍去。刀身陷进须根里,像砍进了泡软的木头,须根被砍断的地方冒出黑汁,腥气扑鼻,像烂透的西瓜。她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抓起蛇皮袋就往外跑,里面的西瓜撞得"咚咚"响,像在抗议,又像在催促。

  跑到楼下时,她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个黑影,手里拎着个破袋子,里面的东西圆滚滚的,正往下淌汁。黑影慢慢转过身,李娟看见它的脸——根本没有脸,只有个西瓜大小的圆东西,表皮绿黑相间,上面布满了裂缝,裂缝里渗出暗红的汁水,滴在地上,和路中央的痕迹连成一片。

  "我的瓜......"黑影晃了晃,袋子里的东西滚了出来,正是那个在桥上摔烂的西瓜,此刻却完好无损,只是红瓤里嵌着些黑泥,还有几根白色的须根,像血管一样在瓤里蠕动,"你带回来的,不是我的......"

  李娟这才明白,她从桥上捡回来的,根本不是原来的西瓜。真正摔烂的那个,还在桥底下,被什么东西"养"着,用河泥和汁水修补裂痕,而她带回来的,是从河底爬上来的"替身",是引她回去的诱饵。

  她把蛇皮袋往黑影怀里一塞,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有人在疯狂地啃西瓜,还夹杂着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痕迹往石桥赶。

  跑到石桥时,天已经蒙蒙亮。桥面的裂缝里还嵌着些红瓤,旁边的护栏上,挂着半截蛇皮袋,被风吹得"哗哗"响,像面破旗。桥底下的河水泛着晨光,李娟探头往下看,看见水面上漂着个西瓜,绿皮白纹,正是她带回来的那个小的,此刻它的表皮裂开了,露出里面的红瓤,瓤里沉着些黑色的东西,像头发,又像瓜藤的须根,在水里轻轻摆动。

  她突然想起外婆家的瓜地,那些西瓜的根须都扎得很深,深到能碰到地下的河水。外婆总说,瓜是喝河水长大的,水甜,瓜就甜。可她没说,河水里的东西,也会顺着根须,爬到瓜里去,把瓜当成自己的壳,慢慢长出眉眼,长出想要的形状。

  回到家时,脚踝的勒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西瓜皮上的条纹,一圈圈的,看着就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李娟把所有的门窗都锁好,却总觉得屋里还有股甜腥气,像藏在墙缝里,时不时飘出来一点,提醒她有东西来过。

  中午外婆打来电话,声音发颤:"娟啊,家里的瓜......一夜之间全裂了,里面的瓤都是黑的......"电话那头传来"咔嚓"声,像有人在切瓜,"我切开一个,看见里面有......有指甲盖......"

  李娟看向茶几,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地板上还留着道淡淡的黑痕,像个没长圆的西瓜印。窗外的阳光很亮,照在阳台上,她突然看见窗台上有粒西瓜籽,白生生的,嵌在水泥缝里,像只睁着的眼睛,旁边还冒出了点白芽,嫩得像条小蛇。

  电话那头,外婆的声音突然变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那瓜......跟你昨晚带回来的......一模一样......它还在动......"

  电话断了。李娟盯着窗台上的西瓜籽,它好像变大了点,表皮的白更明显了,像在慢慢发芽。屋里的甜腥气越来越重,她甚至能听见"咕嘟"声,这次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墙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长大,顶得墙壁"咯吱"作响,像瓜熟蒂落前,最后的挣扎。

  她突然想起那个摔烂的西瓜,红瓤溅在桥面上的样子,像摊新鲜的血。也许从一开始,掉下去的就不只是西瓜。桥底下的东西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瓜,而是摘瓜的人,是那些沾染了瓜香和人气的血肉,好让它们在黑瓤里,慢慢长出新的模样。

  门外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有人在敲门,又像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在地上滚。李娟不敢去开,她看见门缝里渗进些暗红的液体,带着甜腥气,慢慢往屋里爬,像条寻找瓜藤的根须,执着地,朝着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