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烧玉米地-《半夜起床别开灯》

  初中那年暑假,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姥姥家房檐下的温度计红针像被焊死在39度上。我和王浩、李伟、张超四个发小,裤兜里都揣着皱巴巴的五毛纸币,那是攒了三天矿泉水瓶换来的"资本"。村西头的大广场是我们的据点,暴走团的音乐从傍晚六点准时炸响,"最炫民族风"的旋律能掀翻半个村子的狗吠,我们蹲在花坛边数着跳舞大妈们掉落的水瓶,塑料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冰棍的甜。

  去广场的路得穿过一片玉米地。那片地邪乎得很,不知是谁家弃种的,玉米秆长得比人高半截,叶片边缘像磨过的刀片,走进去能听见"沙沙"的摩擦声,总像有人在后面拽衣角。王浩他哥去年在里面撞见条菜花蛇,吓得尿了裤子,从此我们都贴着田埂走,不敢碰中间那条被踩出来的小道。

  那天傍晚有点不一样,天阴沉沉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我们四个勾肩搭背往广场挪,李伟新买的塑料凉鞋在地上"啪嗒啪嗒"响,张超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数着前面暴走团的队伍——今天少了三个红衣服大妈。刚钻进玉米地的小道,王浩突然"嘶"了一声,停住脚。

  "咋了?"我后背撞在他胳膊肘上,兜里的打火机硌得慌——那是偷拿姥爷的,黄铜壳子,磨得发亮,平时总在手里转着玩。

  王浩的脸白得像张纸,手指着玉米地深处,喉结滚了两滚:"听......"

  风突然停了,玉米叶的摩擦声也跟着歇了,空气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在这时,一声喊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耳朵里——

  "救命!"

  又尖又细,像被什么东西掐着喉咙,尾音还没扬起来就断了,只剩点气音缠在玉米叶上。我浑身的汗毛"唰"地竖起来,攥着打火机的手心冒了汗,黄铜壳子变得滑溜溜的。

  "听、听见没?"李伟的声音发紧,他总爱穿长袖,这会儿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把袖子顶得鼓鼓囊囊,"像、像个女的。"

  张超已经摸出了手机,按亮的手电筒光柱在玉米叶上扫来扫去,照得叶片上的绒毛像扎人的细针。他手有点抖,光柱晃得厉害,在地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要不......进去看看?"

  "看个屁!"王浩突然踢了脚地上的空瓶,塑料瓶"咚"地砸在土路上,弹起来滚进玉米地,惊得几片叶子"哗啦"作响。"这么大一片,去哪找?万一是什么恶作剧,咱进去被蛇咬了咋办?"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凉鞋后跟碾得石子"咯吱"响。

  我盯着那片发黑的深处,刚才那声"救命"像根刺扎在耳朵里,嗡嗡地响。突然想起姥姥说过,这片玉米地去年丢过个放羊的老头,后来只找着只解放鞋,鞋帮上还沾着暗红的泥。心里一横,摸出兜里的打火机,金属壳子被汗浸得发烫。

  "点了它。"我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手指头在打火机齿轮上蹭了蹭,"真有人的话,火一烧,他肯定得往外跑。"

  李伟吓得后退一步,凉鞋在地上滑出半尺:"疯了?这得烧多大一片!消防队来了咱爸不得打断咱的腿?"

  "烧起来再说!"我咬着牙往玉米根部凑,叶子扫在脸上,划得生疼,像被人用指甲挠。"总比里面真埋着人强!"

  张超突然拽住我手腕,他手心全是汗,手机光柱晃到我脸上,"等等!"他往四周看了看,风正往广场那边刮,玉米叶都朝着一个方向倒,"风往广场那边吹,烧不到村里。"说着已经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那是个廉价的塑料壳子,印着奥特曼,"要烧一起烧,出事了咱四个扛着。"

  王浩还在哆嗦,却已经蹲下去扒拉玉米根部的干叶子,他手指关节发白,"少废话,快点,等会大人多了,想烧都没机会。"

  我蹲下身,打火机"咔嚓"响了两声,火星刚冒出来就被风吹灭了。张超赶紧凑过来挡风,李伟和王浩也蹲下围成个圈。第三次按下时,火苗"腾"地窜起来,舔上干得发脆的玉米叶,"轰"的一声,火舌瞬间窜起半人高,像条活过来的红蛇,顺着风往深处钻。噼啪声炸开在耳边,浓烟卷着焦糊味往天上冲,熏得人眼睛发酸。

  我们四个赶紧往边上退,退到田埂上,后背抵着发烫的玉米秆,看着火越烧越猛。橙红色的火苗在黑暗里翻涌,把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王浩掏出手机想录像,被张超一把打掉,"疯了?想留证据?"王浩手忙脚乱地捡手机,屏幕已经磕出了裂纹。

  没过几分钟,玉米地深处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乱响,像是有人在里面疯跑,玉米秆倒了一片,发出闷重的断裂声。紧接着,一个黑影从火里冲出来,衣服后摆还拖着火星,头发被燎得焦卷,像团黑刺猬。他跑得跌跌撞撞,经过我们身边时,我看见他手里攥着块布,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暗红色的,在火光里看着像血。

  "我操......"王浩的声音都劈了,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彻底黑了。那黑影没看我们,疯了似的往广场方向跑,很快就钻进暴走团的人群里,像滴墨融进水里,没了踪影。

  火已经烧得漫天红,热浪烤得脸生疼,睫毛都像要焦了。广场那边的音乐突然停了,有人喊"着火了",接着就有大人往这边跑。第一个冲过来的是张超他爸,他刚跳完广场舞,红绸子还系在手腕上,看见我们四个站在边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抬手就要打,却被后面的人拽住——玉米地里又跑出来个人。

  是个女生,看着比我们大几岁,穿着件白T恤,被烧得破破烂烂,胳膊上全是划痕,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红点。她一只手死死抓着领口,指节泛白,像是怕衣服掉下来,另一只手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的哭声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她一出来就瘫在地上,膝盖在硬土上磕出闷响,眼泪混着黑灰往下流,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

  她抬眼时,我正好对上她的目光。那眼神里全是惊恐,瞳孔缩得像针尖,盯着我们四个,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她胳膊上的划痕里还嵌着玉米叶的碎渣,白T恤的下摆沾着些深褐色的印子,边缘发乌,像是没干的血。

  "愣着干啥!救火啊!"张超他爸突然吼了一声,把红绸子扯下来往地上一扔,冲进旁边的菜地拔了把铁锹,往着火的玉米地里拍。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人提来水桶,有人打119,嘈杂声里,我听见那女生的哭声突然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她妈不知从哪挤过来,穿着件花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看见女生就"哎哟"一声扑过去,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摸到胳膊上的伤时,突然尖叫起来:"哪个挨千刀的把你弄成这样!"女生被她妈拽着胳膊往起拉,白T恤被扯得更破了,露出的肩膀上有块青紫色的印子,像被人攥过。

  "是、是老光棍......"女生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他把我拖进来......"

  人群里"嗡"地炸开了锅。老光棍是村东头的,姓刘,听说年轻时犯过事,一直没娶媳妇,平时总蹲在小卖部门口盯着过路的姑娘看。王浩突然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说:"刚才跑的那人......好像就是他。"

  消防车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水柱喷在焦黑的玉米秆上,冒起大片白雾,呛得人睁不开眼。警察也来了,戴着大盖帽,手电筒在我们脸上晃来晃去。"为啥放火?"一个警察问,他的声音很沉,像敲在闷鼓上。

  我攥着兜里的黄铜打火机,壳子被汗浸得发滑,"我们......我们玩火不小心烧起来的。"张超踢了我一脚,我才想起刚才商量好的说辞。李伟低着头,凉鞋在地上蹭出小坑,"是、是我先提议的。"王浩赶紧接话:"不,是我把打火机递给他的。"张超叹了口气:"警察叔叔,我们错了,该罚罚。"

  警察没再追问,只是让我们留了联系方式。那女生被她爸妈扶着往回走,经过我们身边时,她突然停下脚,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兜里露出的打火机,嘴唇动了动。她妈一把拽住她:"看啥看!晦气!"拖拽间,女生的手从脸上滑下来,我看见她右边脸颊上有块红肿的印子,像个模糊的指印。

  过了几天,女生家里托人来说,要给我们每家送箱牛奶和水果,被姥姥们挡回去了。姥姥把我拉到里屋,从柜子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包茶叶,"那姑娘妈刚才偷偷塞给我的,说谢谢咱娃救了她家闺女。"她打开茶叶包闻了闻,"还挺贵。"我没说话,摸了摸兜里的打火机,齿轮上还沾着点黑灰。

  又过了段时间,听张超他爸说,老光棍跑了,警察去他家搜,在炕洞里找出件带血的白T恤,跟那女生穿的一模一样。"听说啊,"张超他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在鞋底磕了磕,"那老东西把人家姑娘拖进玉米地,正撕扯呢,不知咋的就起了火......"

  李伟突然插了句:"我们听见她喊救命了。"

  烟锅"啪"地掉在地上,张超他爸的脸一下子白了,"你们听见了?听见了咋不早说?"

  "说了你们信吗?"王浩嘟囔着,他手机还没修好,天天揣着个黑屏的壳子,"再说......万一真是恶作剧呢?"

  张超他爸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眼神有点发直。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生是邻村的,来姥姥家走亲戚,路过玉米地时被老光棍拖了进去。警察说,火要是晚烧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可我总忘不了那天的细节——老光棍跑出来时,手里攥着的那块布,颜色深得发黑;女生瘫在地上时,盯着我们的眼神里,除了惊恐,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求救,又像警告。

  现在每次回老家,路过那片玉米地,还能看见地里留着圈黑黢黢的痕迹,像个没愈合的疤。新种的玉米已经长起来了,比当年更高更密,风一吹过,"沙沙"的声响里,总像是有人在里面喊"救命",一声比一声急,听得人后背发凉。

  王浩他们说再也没听见,可我总觉得,那声音就卡在火刚烧起来的瞬间。有次我蹲在田埂上,摸出那只黄铜打火机,"咔嚓"按了下,火苗窜起来的瞬间,仿佛又看见那个白T恤女生从火里冲出来,她捂着脸的手突然放下,右边脸颊的红肿指印在火光里格外清晰,嘴角却咧开个奇怪的笑,像在说:"烧得好啊......"

  火苗烫到手指时,我猛地关掉打火机,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玉米叶"沙沙"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后面拽我的衣角,我回头看,只有无边无际的绿,绿得发黑,像要把人吞进去。

  张超后来去当兵了,临走前跟我说,那天他在玉米地边缘捡到个东西,是个发夹,塑料的,上面镶着颗假钻,被火熏得发黑。"那女生头发很短,不像她的。"他把发夹塞给我,"你说......火里跑出来的,到底有几个人?"

  我把发夹揣在兜里,跟那只黄铜打火机放在一起。现在每次摸到它们,还能想起那天的焦糊味,想起女生脸上的泪痕,想起老光棍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玉米地的火早就灭了,可有些东西,好像永远烧起来了,在心里,在耳边,在每个路过那片地的傍晚,"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