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冥轿-《半夜起床别开灯》

  民国二十五年的秋雨裹着纸钱灰,黏在红轿帘上,像一块块凝固的血痂。我攥着喜服下摆的手早已泛青,绣着并蒂莲的绸缎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褶子,金线勾勒的花瓣翻卷着,倒像是从腐肉里刚绽出的毒花。指腹蹭过针脚密集处,摸到点黏腻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是铁锈混着霉味,像有人在绸缎里裹了把生锈的剪刀。

  轿子猛地一晃,不是寻常路颠簸,是有人从外狠狠推了一把,力道大得让我撞在轿壁上,额头磕在悬挂的铜钩上,疼得眼冒金星。温热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盖头上,晕开朵小小的红梅花。还没缓过神,腕间突然传来刺骨的疼——王嬷嬷枯枝般的手从帘缝里钻进来,长指甲像淬了冰的鸟爪,深深掐进我腕间皮肉,几乎要抠出块血来。

  "盖头莫要歪了。"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镰刀刮着朽木,又哑又涩,唾沫星子喷在我手背上,凉得像蛇信子,"新娘子的脸,沾了野地的阴气,往后的日子就难安稳了。"

  我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舌尖漫开。盖头是上等的杭绸,绣着龙凤呈祥,可凑近了闻,总飘着股陈腐的霉味,像从老坟里翻出的寿衣。透过盖头下沿的缝隙,能看见轿帘上黏着的纸钱,被雨水泡得发胀,上面的"往生咒"糊成一团黑,倒像是只圆睁的鬼眼,直勾勾盯着我。更吓人的是,那些纸钱边缘都带着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湿软的纸浆里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唢呐声陡然拔高,尖锐得像有人被生生掐断了喉咙,调子也彻底变了——哪还有半分《抬花轿》的喜庆,倒像是送葬时吹的《丧调》,呜呜咽咽的,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气。我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轿帘缝外瞟,这一眼,差点让我背过气去。

  抬轿人的脚,就在轿身两侧的泥水里。八只脚,穿着一模一样的绣花鞋,红缎面滚着绿边,鞋头绣着半开的莲花,针脚密得吓人。可怪就怪在,这八只鞋踩在泥泞里,竟没溅起半点水花,连鞋边都干干净净的,仿佛不是踩在地上,是踩在虚空里。更诡异的是,鞋面上的莲花在雨里慢慢舒展,像活了过来,花瓣边缘泛着青黑,倒像是用尸油染的。

  可方才上轿时,我明明看得真切——抬轿的是八个精壮汉子,穿着靛蓝短褂,脚下是粗布黑布鞋,裤脚还沾着赶路的泥点子,其中一个汉子的鞋跟还磨掉了一块,走起路来"咯吱"响。当时我还听见他跟同伴说笑,说陈家给的酒里掺了东西,喝得头重脚轻,像踩着棉花。

  他们何时换的鞋?谁给他们换的?这八双绣花鞋,又为何崭新得像是刚从轿子里拿出来的?我突然想起今早梳头时,娘偷偷塞给我的银簪,说"若遇邪祟,以血画符"。此刻银簪硌着心口,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我更慌了。

  "嬷嬷......"我声音发颤,腕间的疼越来越烈,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抬轿的......"

  "不该问的别多嘴。"王嬷嬷的指甲又往深里掐了半分,我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淌,滴在喜服的百褶裙上,洇出一朵朵小小的红梅花,"过了埋骨岭,进了陈家宅,自有你的好日子。"她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陈少爷的病,就等你这口阳气救命呢。"

  埋骨岭。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后颈。来时听村里的老妪说,这岭上埋的都是宣统年间的姑娘,那年闹时疫,十里八乡的未嫁女死了大半,就胡乱裹了草席埋在岭上,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这些年,谁要是敢在夜里过岭,准能听见姑娘们的哭声,还会看见红衣裳的影子在树杈上飘,伸着手要拉人作伴。有次猎户夜归,说看见个穿红衣的姑娘坐在坟头梳头,头发长得拖在地上,缠着蛇和蛆虫,他开了一枪,第二天只在那地方找到半截断簪,上面还缠着块红布。

  轿子突然停了。

  唢呐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雨打轿帘的"啪嗒"声,还有......还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光着脚在泥里走,一步,一步,围着轿子打转,湿冷的气息透过轿帘缝钻进来,带着股腐烂的甜香,像熟透了的杏子烂在了地里。我想起去年夏天,后院井里淹死的那只猫,捞上来时就是这味道。

  "怎的停了?"我颤声问,盖头下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我,连头发丝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注视。喜服的袖口沾着雨水,冷得像贴了块冰,我下意识地往怀里缩,却摸到个硬东西——是娘给的护身符,黄纸做的,此刻竟湿软得像块糊窗纸。

  王嬷嬷没作声。帘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用指甲刮轿壁的木头,一下,又一下,刮得人心里发毛。接着,一只手搭上了轿帘的边缘——不是王嬷嬷那枯瘦的手,是只白白嫩嫩的手,手指纤细,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却透着股青黑,像冻坏了的萝卜。那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款式竟和我娘的陪嫁一模一样,只是镯子上缠着黑头发,绕了一圈又一圈,在雨里闪闪发亮。

  那只手轻轻掀开轿帘一角,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进来,落在我的盖头上。我能感觉到那视线的重量,像块浸透了冰水的布,死死裹着我的脸,压得我喘不过气。

  "新娘子,借点胭脂可好?"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像未长开的小姑娘,却带着股化不开的寒气,"我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抹胭脂呢。"

  我吓得浑身发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腕间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王嬷嬷竟不见了踪影。轿帘被掀开得更大,我看见外面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边插着朵珠花,可脸色白得像糊了层纸,嘴唇却红得刺眼,像刚喝了血。她的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盖头,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胭脂,红得发乌,上面沾着几根头发。

  "给我瞧瞧你的脸。"她往前凑了凑,冰凉的气息吹在我脸上,带着股土腥味,"听说你要嫁去陈家?陈少爷是不是还穿着那件月白绸衫?"

  陈家少爷。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得我心口发疼。我从未见过他,只听媒人说,他十六年前生了场怪病,从此卧床不起,陈家请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来请了个云游的道士,说要娶个八字相合的姑娘冲喜,才能救他的命。媒人还说,陈家给的彩礼足有二十块大洋,足够给我弟弟娶媳妇了。娘当时红着眼圈说:"阿棠,就当救弟弟,也救你自己。"

  而我,就是那个"八字相合"的姑娘。

  "你是谁?"我终于挤出声音,盖头的缝隙里,那姑娘的脸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她眼角的泪痣,竟是青黑色的,像块没长好的疮。她的红衣下摆沾着泥,还缠着几根草,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我是十六年前,该嫁去陈家的人。"她突然笑了,嘴角咧得极大,露出的牙尖上沾着点红,像嚼过生肉,"可惜啊,没等到花轿过岭,就死在这儿了。"她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那珠花突然掉下来,滚到我脚边——竟是用骨头做的,上面还沾着点肉丝。

  我的心猛地一沉。十六年前?正是陈家少爷得怪病的那年。

  "你看,她们都在等你呢。"她突然指向轿外。我顺着她的手看去,盖头的缝隙里,映出无数双眼睛,在树林里闪着幽幽的光——都是穿红衣的姑娘,有的缺了胳膊,袖子空荡荡地飘着;有的少了条腿,单脚在泥里跳;还有的脑袋歪在一边,脖子上缠着白绫,绫子上渗着黑褐色的印子。她们的脸上都没抹胭脂,却有血从眼角往下淌,像两道红泪。

  她们的脚上,都穿着和抬轿人一模一样的绣花鞋。

  唢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尖,更急,像无数只猫被踩了尾巴,调子乱得不成样,却带着股催命的意味。抬轿的八个"人"又动了,轿子晃悠悠地往前走,速度快得惊人,耳边的风声里,夹杂着姑娘们的笑声,尖细的,凄厉的,像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我突然发现,她们的笑声里混着唢呐声,那些吹唢呐的,恐怕也不是活人。

  "陈少爷等了您十六年。"王嬷嬷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在耳边响起,比刚才更近,像贴着我的耳朵呼气,那气息冷得像冰,"他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