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针眼里的灰-《半夜起床别开灯》

  老中学的红砖墙被梅雨泡得发胀,墙缝里钻出的拉拉秧缠着锈铁钉,露水顺着叶片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像谁没擦干的泪。我蹲在操场边的沙坑旁,看老爸抱着作业本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蓝布褂的下摆扫过台阶上的青苔,"唰啦"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小远,别往教学楼跑。"他站在门洞口喊,粉笔灰在他肩头落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盐,"那楼里霉气重,当心沾了不干净的。"

  我没应声,手里的蓝玻璃弹珠正滚向教学楼的门洞。那是胖子昨天赌输我的,弹珠里嵌着朵小蓝花,在太阳底下转着看,像朵会动的云。我得把它捡回来。

  教学楼的木门掉了半扇,剩下的那扇挂着把黄铜锁,锁芯锈得发黑,像块干硬的血痂。风灌进来时,门板"哐当哐当"撞着墙,声儿比上课铃还响。走廊里的水泥地上长着层绿苔,踩上去"噗嗤"响,像踩着块泡烂的猪肝。墙面上的标语被雨水洇得发花,"好好学习"四个字只剩个"学"字,宝盖头下面的"子"被虫蛀空了,像个张着嘴的人。

  弹珠滚到二楼拐角就没了影。我扒着楼梯扶手往上爬,木头被虫蛀得全是坑,指腹抠进去能摸到黏糊糊的木屑,像摸到了烂肉。每级台阶都"吱呀"叫,声儿忽高忽低,像有人在耳边哭。

  刚爬到二楼平台,就看见两个阿姨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下,背对着我,头凑在一起,像是在说悄悄话。

  她们穿的蓝布褂子浆得发硬,袖口磨出了毛边,看着像学校食堂里蒸馒头的大师傅。左边那个阿姨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银簪子别着,后脑勺的发包圆滚滚的,像顶小帽子;右边那个的头发松松垮垮的,一缕缕贴在鬓角,沾着点灰,像刚从灶膛里钻出来。

  我踮着脚往前走,想问问她们见没见我的蓝弹珠。离着还有三步远时,左边的阿姨忽然转了过来。

  她的脸白得像刮了腻子,颧骨上却抹着两坨红胭脂,看着像庙里的泥塑。嘴唇红得发亮,像刚喝了血,嘴角却往下撇着,像是在生气。最吓人的是她的左眼——那里没有眼球,是个黑黢黢的洞,边缘的红肉翻出来,像朵烂掉的石榴花,还沾着点白乎乎的东西,像没擦净的眼屎。

  我吓得往后缩了缩,后腰撞在墙上的标语牌上,铁皮边角硌得我生疼。右边的阿姨也转了过来,她手里捏着根亮晶晶的东西,细细的,尖头像根针,正往左边阿姨的空眼窝里挑。

  "轻点......"左边的阿姨说话时,空眼窝里的红肉跟着颤,像有蛆虫在里面爬,"昨天进的灰粒儿还没挑干净,磨得慌。"

  右边的阿姨没应声,只是低着头,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根"针",一下一下地挑。阳光从她们身后的窗户照进来,把那根"针"映得发亮,我才看清那是根缝衣针,针眼里还穿着根黑线,线头拖在地上,沾着点红,像血。

  挑着挑着,她从空眼窝里挑出点白花花的东西,细得像根棉线,又带着点亮,像蜘蛛网。左边的阿姨"嘶"地吸了口冷气,嘴角却往上翘了翘,像是在笑。

  "好了。"右边的阿姨把挑出来的东西往窗台上一弹,从蓝布褂的口袋里掏出个白乎乎的物件,托在左手手心里。

  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心脏"砰砰"地撞着嗓子眼。那是个眼球,圆滚滚的,白得像剥了皮的荔枝,上面没有黑眼珠,只有层灰蒙蒙的膜,像蒙了层雾。眼球表面沾着点黏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左边的阿姨低下头,把脸凑近那只眼球,空眼窝对着它,像是要按进去。右边的阿姨伸出手,指尖在空眼窝周围抹了抹,红肉好像被她抹平了些,露出圈白白的巩膜,像贝壳的边。

  "走吧,该回去了。"右边的阿姨把眼球塞进蓝布褂的口袋,拽着左边的阿姨往楼梯口走。她们的蓝布褂下摆扫过墙根的青苔,带起阵霉味,混着点药水气,像学校医务室里的酒精,又像屠夫铺里的血腥味。

  经过我身边时,左边的阿姨忽然停下了脚,用右眼盯着我,空眼窝里的洞正对着我的脸。我看见她的银簪子上刻着朵小兰花,和我弹珠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小朋友,"她的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眼睛里进了灰,得及时挑出来哦,不然会烂在里面的。"

  右边的阿姨突然拽了她一把,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两人快步往楼下走,楼梯被踩得"吱呀吱呀"叫,声儿越来越远,最后被走廊里的风声盖了过去。

  我这才发现,我的蓝弹珠就躺在她们刚才站的窗台下,旁边还落着点白花花的东西,像她们挑出来的"灰"。我捡起弹珠,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弹珠里的小蓝花转了转,像在朝我眨眼睛。

  转身往楼下跑时,我看见窗台上有个小小的血手印,指节分明,像小孩子的手。

  跑出教学楼时,正撞见老爸站在门口,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你跑哪去了?"他抓着我的胳膊往办公室拽,手劲大得像铁钳子,"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往这楼里钻!"

  "我看见两个阿姨......"

  "哪来的阿姨?"老爸的脸突然白了,嘴唇哆嗦着,"这楼里除了看门的老王头,就是......"他没说下去,只是把我往办公室推,路过走廊时,我看见墙上挂着的教师名单里,有个名字被红墨水涂掉了,只剩下个"李"字。

  那天的事我没再跟人提。老中学的教学楼没过多久就拆了,推土机轰隆隆地响了三天,扬起的灰把天染成了黄的,连太阳都变成了个模糊的红球。我站在操场边看,总觉得灰尘里有两个穿蓝布褂的影子,在废墟上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上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李老师给我们上卫生课。她用教鞭敲着黑板上的眼睛图,说:"如果眼睛里进了灰,千万不能用手揉,要用干净的手帕......"

  "挖出来洗干净再放回去!"我坐在第一排,举着手喊出声。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胖子笑得直拍桌子,鼻涕泡都喷出来了;扎羊角辫的小雅捂着嘴"呜呜"哭,说我吓人。李老师手里的教鞭"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白得像张纸。

  "小远,你......"她的声音发颤,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看见的。"我把蓝弹珠掏出来转着玩,弹珠里的小蓝花转得飞快,"两个阿姨就这样,用针把灰挑出来,再把眼球放回去......"

  笑声突然停了,班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李老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用教鞭在黑板上的眼睛图上划了个圈,粉笔灰簌簌地掉,像在掉眼泪。

  那天下午,老爸被李老师叫到了学校。我趴在办公室的窗户上看,看见老爸不停地搓手,脸涨得像块红布;李老师坐在对面,左手始终捂着左眼,说话时头低着,像做错事的学生。后来老爸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往家走,路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时,买了根冰棍塞给我,是我最爱吃的绿豆味,可那天吃着,总觉得有点苦。

  晚上吃饭时,我又问起那两个阿姨。老爸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菜汤溅到他的蓝布褂上,洇出块深色的疤。"别瞎想。"他的声音有点抖,夹菜的手晃了晃,"那是你看错了,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可能在......在做针线活。"

  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针线活。右边阿姨的指甲缝里沾着点红,像没擦净的血;左边阿姨空眼窝里的红肉,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刚切开的生猪肉。

  上初中时,我回了趟老中学的旧址。那里盖起了新的居民楼,穿西装的售楼员笑着递传单:"帅哥看看吧,这地段以前是学校,风水好,住这儿的孩子都聪明。"

  我指着东边的位置问:"那里是不是有栋老教学楼?"

  售楼员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您怎么知道?是有栋老楼,二十年前就拆了。听说以前楼里出过事,有个姓李的女老师,批作业时被疯子用针戳瞎了左眼,后来就疯了,总在楼里找自己的眼球......"

  我的后颈突然冒冷汗,像有条蛇爬过。

  "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张阿姨,"售楼员的声音更低了,"发现李老师的时候,吓得把拖把都扔了,后来也不太对劲,总说要帮李老师把眼球找回来,还说找到了要洗干净放回去......"

  我手里的传单飘落在地,风把它吹得翻卷起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传单背面印着小区的效果图,有个穿蓝布褂的保洁员正在擦玻璃,她的左眼戴着个黑眼罩,右手捏着块抹布,正往玻璃上抹,抹布上的水痕像只眼睛。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以前的小学,看见李老师提着菜篮子从校门里走出来。她老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左眼戴着个黑色的眼罩,遮住了大半个脸。

  "小远?"她认出了我,声音哑得像破锣,"都长这么高了。"

  "李老师,您的眼睛......"

  她摸了摸眼罩,嘴角扯出个笑,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菊花:"老毛病了,年轻时进了灰,没及时挑出来,后来就......"她抬头看了看老中学的方向,"你还记得小学时说的那句话吗?挖出来洗干净放回去......"

  我点点头,指尖有点麻。

  "其实那天你说完,我就知道你看见了。"李老师叹了口气,眼罩边缘渗出点红,像血,"那个戴眼罩的李老师,是我姐姐。"

  她告诉我,二十年前,姐姐在老中学教语文,有天晚上在办公室批作业,被个闯进学校的疯子用缝衣针戳瞎了左眼。等张阿姨发现她时,她正蹲在地上,用手往空眼窝里掏,说里面进了灰,要掏干净才能放回去。

  "后来她就总在教学楼里转,"李老师的眼圈红了,"张阿姨觉得对不住她——那天本该张阿姨锁门,她提前走了接孙子,才让疯子钻了空子。张阿姨总揣着个玻璃球,说那是姐姐的眼球,洗干净了就能放回去......"

  我突然想起那个白乎乎的眼球,没有黑眼珠,圆滚滚的,像个玻璃球。

  "她们俩在楼里待了半年,"李老师的声音发颤,像被冻着了,"有天早上,老王头发现她们倒在二楼走廊,姐姐的空眼窝里插着根缝衣针,张阿姨手里攥着个玻璃球,上面全是血......"

  夕阳把李老师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个没有眼睛的人。她忽然抬手摘下眼罩,我看见她的左眼也是个空窝,红肉翻出来,沾着点白乎乎的东西,像她们挑出来的"灰"。

  "你看,"她对着我笑,空眼窝里的洞正对着我的脸,"灰要是不及时挑出来,真的会烂在里面。"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在路边的杨树上,树皮蹭得后背生疼。树洞里有个鸟窝,几根羽毛被风吹出来,飘落在地,像极了那天窗台上的白灰。

  回家后,我翻出那个蓝玻璃弹珠,它被我压在书桌的抽屉底下,上面蒙了层灰。我用衣角擦干净,对着台灯照,弹珠里的小蓝花转了转,忽然映出个小小的影子——穿蓝布褂的阿姨站在二楼走廊,空眼窝里插着根缝衣针,另一个阿姨正往她眼里塞玻璃球,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蓝布褂上,像开出了朵朵小红花。

  第二天,我把弹珠埋在了老中学的旧址上。挖坑时,铁锹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根锈迹斑斑的缝衣针,针眼里还缠着根黑线,线头沾着点红,像血。

  现在每次路过那片居民楼,我总能看见两个穿蓝布褂的影子,站在二楼的窗台下。一个用针往另一个的空眼窝里挑,另一个手里托着个白乎乎的东西。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张没有眼睛的脸,正对着我看。

  有天夜里,我被左眼的刺痛弄醒了。摸了摸,指尖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打开灯一看,是点红血丝,缠着根白丝线,像棉花,又像蜘蛛网。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格子,像老教学楼里的破窗。格子里有个影子,正用针往自己的眼里挑,挑出来的东西落在地上,"簌簌"响,像谁在撒灰。

  我突然想起左边阿姨说的话:"眼睛里进了灰,要及时挑出来哦。"

  镜子里,我的左眼红得像团火,黑眼珠中间有个小小的黑点,像颗嵌在里面的灰粒。